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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1 章 三十六、谓何求(1 / 1)

金境中部,西岸,芜山,鱼目园。

海棠深院,梨木小几,芳华满陈,少年白袂来、彩袂去,神思沉注,妆笔落缓收疾,细致兼利落并至,一张花容未几便于妙手下绽开,譬犹绘卷上丹青栩然而生。

椅上少女不自禁绷得浑身僵直,木雕一般不敢一动,眼瞳却是明亮活泼,悄悄地瞧着少年聚精会神的面容。描摹时近在咫尺,那眼瞳便急怯地往睫睑后藏几分,换桃色侵颊,烧得面上胭脂更透艳红。

了讫,少年收手起身,兀自打量着少女的脸,仿佛真的在品鉴一具木雕。

“公子……”少女被看得心鼓直敲,逞聚勇气,怯怯开口,“奴家好看么?”

听此问,少年眸中一闪思索之色,抚了抚颔,随即绕她身后一把将椅抬起,送到院中一面人高的铜镜前放下。

少女登时怔痴了——这镜中的美人,真的是自己么?

她虽是侍女之身,鱼目园却也是银家命脉,远比普通商贾富家殷实,平素自是备得上些许胭脂水粉,却从未想过自己能靠这简简单单的修饰之物,如改头换面一般昳丽。

少年的声音却忽如砾石投碎水月:“那自然是好看极了——不然可怎么对得起我一个月光阴换来的手艺?”

女子款步曳裙而来,遥睹少女妆容,也禁不住眸现惊艳。若不是她亲自指的人,兴许也会心疑少年是寻了哪楼的花魁来蒙她。

“小姐。”少女见她来,连忙起身离椅向她行礼。

银玭柔柔将她扶起,略含无奈的话语却是另对:“不错。你的确很出乎我的意料。”

“客气客气。”孤竹颇显谦逊有礼,“能得姑娘倾囊相授,在下已倍感荣幸。”

银玭怎听不出言中怨讽?只也听若未闻,淑婉道:“妆饰一艺,我已没什么可指点的了。”

“我可以出师了吗?”孤竹喜落谦恭,一身白衣都如蒙大赦般飘逸了几分。

“你所学可不止妆艺。”银玭秀颜不改,“还有园艺……”

孤竹抬手一指满园娇妍无俦的海棠。

银玭眸色微动:“绣艺……”

孤竹挈起一件鸾舞蝶飞的淡色罗裙。

银玭抿了抿朱唇:“与画技。”

孤竹轻咳一声,引她去看原本素色、今已绵延成一片山水的院墙。

“……”银玭兰息一深,半晌才熄掩下瞳中瑰光,叹服似的认道,“很好。”

回入院内,孤竹执着那罗裙问:“姑娘,这衣裙可算赠我了?”

银玭微愕,水蕊瞳仁中忽俏玩味:“怎么,喜欢上了?”

“……姑娘真会说笑。”孤竹将那远比自己身形娇小的罗裙递与犹自侍立一旁的少女,“我见这位姑娘似乎很是喜爱,这衣裙与她身形也约相合,便思忖不如成人之美,姑娘可应允?”

银玭见侍女眼中遏抑不住的惊喜光色,兴味索然道:“随你吧。”

“公、公子……”侍女颤颤接过那只敢期想的罗裙,喜与惊绞在舌上成结,“谢谢。”

“小事小事。”孤竹摆了摆手,“不如去穿上试试?”

“啊……可以吗?”侍女期许地望了望银玭。

银玭莞尔一笑:“去屋中换上试试吧。”

侍女着好衣裙回到院中铜镜前,呆滞了片刻,忽然鼻尖一酸,眸中水色漾漾。

“别哭别哭。”孤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泪洒了脂粉可就不好看了。”

“嗯。”侍女哽咽一声,将泪链缢断在眸底,忽又含羞带怯地看向孤竹,“公子还能常来鱼目园做客么?”

“……”真是一点都不想。孤竹终是瞧出少女天真单纯的春盼,温和一笑却如快刀,“抱歉姑娘,我所心念之人还在等我回去。”

侍女一愣,随即满面泫然地逃走了。

“……”银玭任她奔离院落,终归是别院的下人,不便由她多管。只眄见无动于衷的孤竹,“送女孩子衣裳,你不懂得意味着什么?故意伤人家的心么?”

“她喜欢,她想要,我又用不上,不就送她了?”孤竹甚为无辜地摸了摸鼻梁,“人啊,就是容易想得太多,才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

银玭一时莲颜如雪,轻哼一声:“像你这样的男子,明明处处惹人心伤,偏能理直气壮地推说她人庸人自扰。”

“……我可没有‘处处’,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孤竹连忙自清,想了想又道,“‘庸人自扰’这词当真没错——若我告诉那姑娘我是女子之躯,她一样会掉头就跑。”

“……”银玭胸口起伏,却是无话可说。

银玭并不轻言败溃,将这一个月内传授涉及的散杂技艺也一一考校。

她不得不承认孤竹学习的天赋遒上惊人,虽难免有几种技艺生疏不驭,竟大多皆是稍触即通,再指点数言便堪熟练如老手。

“你于此类精饰之道上的天赋,不似一个男子能拥有的。”银玭并未忘记冷余遣给自己的这道难题,松惬地将指尖搭在少年掌心中,“一个月来就没有什么感触么?”

“实不相瞒,八岁前我也学过这些女儿家的技艺。”孤竹轻扶着女子吹弹可破的指尖,以雪蓝的蔻汁涂染玲珑的玉甲,“其实我并不愿意学,甚至厌恶至极。但那时年幼,不明白这种厌恶的缘由,只以为自己太过贪玩,不务正业,父母与姐姐都对我关爱有加,我不愿辜负他们的期望,就也硬着头皮去学。”

“后来呢?”银玭好奇问。

“我当然是学得最差的那个。”孤竹未抬头,一笑之息便落在雪蓝的指尖,“姑娘莫不是觉得,我这么有‘天赋’,即使厌学也能学得极佳吧?”

“那么现在呢?”银玭问,“不厌恶了?”

“厌恶,厌恶至极。”最深入心底的直言,却已是最平淡的语调,孤竹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为女子染最精致的蔻甲,“姑娘的用意,这一个月来我渐渐看明白了些——你认为让我深入接触这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能掘露出我深埋的女子的本性是么?你认为我会发现原来我内心是喜爱这些陆离亮丽、绚艳精美的物事的么?”

银玭垂了垂眸,她确是如此设想,可此时看来,仿佛适得其反。却仍不甘心:“你莫要嘴硬,你心底里就真无一丝触动?”

孤竹抬面看了她一眼:“你可看得出我哪一丝触动?”

银玭一震,那双瞳定是她见过最死的死水,死得不像是两颗瞳珠,而是两块死灰砌成的废石,较之一月前的灰暗寂寥更加糟糕:“你……”

“我说我厌恶,厌恶至极。当我是女子的时候,却没有人会信。”孤竹埋下头去,继续无动于衷般涂染着蔻汁,“至于为什么儿时与现在不同,因为幼童天真率性,以为悲欢喜怒都能得到回应,所以厌恶一件事的时候,就不愿意认真去做;不想接触的物事,就一定会避而远之。

“而现在,就像姑娘直到方才仍在怀疑我的本性,抗拒没有任何作用,做不好的事,他人只会责我能力不足,没有人会知道是我不愿意做;不愿意做的事,他人只会说我贪玩好逸,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厌恶;厌恶的事,他人只会说我不识好歹,没有人会问我为什么厌恶。呐喊没有人能听见,哀哭永远被人误解。”

孤竹忽自嘲一笑:“我真想譬喻淮阴侯的□□之辱,可惜我只有辱,永远成不了淮阴侯。”

银玭不能理解,她听罢只有一腔愤懑怨火——将女子的喜好视为侮辱。是了,在她听来,就是如此。

却不虑,将女子的喜好与特性视为侮辱,本就是世间男子的本性,也是不论男女都施与男子的刻薄。

“不过,也要多谢姑娘。”孤竹语澜复息,“这一个月,也让我彻底坚信了,我的确生来未曾携带女子的本性。”

银玭怒到面色微白,语声冷到发烟:“倘若这个世界属于女子,看你还能不能这么骄傲。”

“属于女子又如何?”孤竹半点不为所动,甚至满含讽意,“我向往的,不是权势地位与财富;我在意的,不是无谓的尊卑。就算女子将男子踩在脚下又如何?难道世人的男欢女爱就不再存在?难道生育子嗣的一方就不再是女子?难道女子天性面对男子的软弱就会革变?”

“你问我为什么不做一个女强者,问我为什么不能带领女子成为尊者。”孤竹接着道,“因为我想要的尊敬与你们不同。

“你认为我舍弃女子的特征,纯粹是想在这个男尊的世界成为男子;其实儿时将黑绫灵器缚住自己的胸膛,是因为那东西若长成,只会妨害我的坚实,妨碍我的战斗与行动,而且那种东西在我看来除了引人注意、惹人亵玩之外别无他用,偏为何女子都以此为美,甚至以无此为耻?

“别的我便不再多说。幼时我自想成为受人尊敬的强者,可我不愿成为强者后,被人以‘如花美眷’、‘海棠芳魂’来称赞;不愿成为强者后,与男子对战落败重伤,还听众人指责一句那男子不懂怜香惜玉;不愿成为强者后,向大势力请求某事,还被外界道是姿色成事;不愿女子妒我妒的是花容月貌,不愿男子慕我慕的是身段窈窕。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这些在我看来耻辱的事,在女子看来却都是美好的赞誉?

“我一面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所以才与女子划为异类,当自己是男子;一面我又不甘放弃——我未曾放弃女子,我现在明明有办法将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男子,却没有时时维持,正是因为我并未放弃让女子成为受人尊敬的强者的想法。

“但是我如此迷茫,和我一样的女子实在太少,万万人不存一。而对大多数女子来说,我想要的真正的尊敬,她们或许还觉得冷漠与不被认可。”

银玭垂了垂眸,无法反驳。

“我不会放弃与我同类的人。”孤竹深深一息,略感倦怠,“但真正的女子……纵使这个世界变得让女子适之而为强、让女子尊而男子卑,女子仍会以阴柔为美,女子仍欲追求细腻之美、纤挑之美,甚至胸臀丰腴之美。

“尊者也好,强者也好,柔弱者也好,女子的软弱姿态全都是‘理所当然’。女子弱势时,所有人都会认为合该如此,会认为她需要疼爱与保护;甚至寻常强势时,也会被认为终究是女子,终究内心柔弱,终究会有软弱的一面,所以看她、待她颇有不同。而甚少有人这样看待男子,男子弱势时,受到的是正常的嘲笑、欺压,或言怒其不争。

“也许在你们女子为尊的世界,这情况会有所反转,但女子弱势的那一面永远不会改变——因为你们将这视为本性,因为尊卑会反转,阴阳却永远是阴阳。

“富裕还是贫穷,金贵还是卑贱,强大还是弱小,得意还是落魄,长寿还是短命,于我都毫无分别。我得一颗阳刚之心,所求也不过‘阳刚’二字罢了——从内至外,从灵魂到皮囊,至阳至刚,我容忍不了半点阴柔的物体与性气残留在我身上。”

孤竹染完银玭最后一指,碾碎指间雪蓝的花瓣,放开她娇软的手,倏忽笑道:“你信人的灵魂与躯体完全无关么?天赐我一具女子之躯,可我——

“一芥子都不想成为你们的同类,你们也绝无法成为我的同类。”

不看银玭骤然捏紧的秀拳,孤竹噙笑将刀匕又推进一分:“你们可要争气呀,我等着看这世界属于女子的样子——不过大抵是等悬隐域毁灭,我也看不到了。”

“混账!”银玭多年如一,终于此时失了自持,袖扬掌掠不经思虑,怒火燃出每一寸筋肌的蛮力,仿佛要将心恶嘴毒者抽个人仰马翻。

一切只在转瞬之间,孤竹稳稳地擒住女子纤纤细腕,任她拚命挣动,也只能现出细密的颤兀:“看,你们被欺负时,就只会露出这样惊恐可怜惹人疼惜的神情。”

“你们是不是觉得,只要这个世界在你们手里,就没人敢这么对女子?”孤竹面色无动擒住银玭另一只挣扎挥来的手腕,恶意地一点点压向她身前,“一面叫嚣着不许男子轻看,一面把男子的尊重视作理所当然;一面高呼着‘谁说女子不如男’,一面败时便道男子天生强于女子?”

银玭脸色煞白,却强压着忐忑的恐惧回瞪那双更加诡谲的死水:“你要做什么?我不会向你低头的!”

孤竹“哈”一声,蔑意凛然,猛然将她死死按在椅背:“我不是说了我非你同类,你觉得异类最可能会用什么方式欺辱你?”

死灰在呼啸的狂云中落面,银玭勉力退避也已逃不出方寸,闻言瞳仁如针:“禽兽!”

骤然欲弹起的膝腿被两道流风锢在椅缘,孤竹欣赏着美人愈发无法自控失态的楚楚悲戚之色:“银小姐,不得不说,你的姿色,放在音宗也无几相匹。难怪银家要在山里安置女眷,分明是怕自己守不住这绝色,给人强抢了去做妾室都得忍气吞声。”

“住口!畜生……”银玭绝望之际,更耐不得这压面的言语羞辱,美目一泫,扑簌簌地落下珠泪来。

“可惜,”孤竹满意地勾起唇角,又故意埋鬓临耳,“我对女人的兴趣不大。”

说罢抽身而去,退如疾电,闪逝一般消失在了银玭身前。

紧接其踵,一朵白沙蓝烟于其原立之处炸破,蓬茸一片海浪细雪般的氤氲朦胧。

一袭浪纹锦衣的青年闪身来到银玭身前,恚怒至极地厉指数丈开外抱臂闲立的孤竹:“你是什么东西,敢在鱼目园如此放肆!”

话音未落,一道流风已如铐紧紧地桎梏住他的咽喉,还在不顾其满地不断向内缢缩,如同一只钳制其颈的手发狠地掐扼,顷刻便截断了他所有的语句与喘息,纵一身灵力竟分无反抗之机,只能嗔满两眼震恐、一面血红。

“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孤竹仍若无其事地悠哉抱臂,狠厉的字句成声却慵懒如欲眠,而后果真欠伸长喟,侧望院门前跟随青年到来、此时却俱惮慑僵立不敢进退的几个下人,“啊,我似乎有些印象。银家的大公子,银沥?”

银玭惶急地起身察看银沥情状,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掌一掌地抽乱她的镇静自持:“表兄,你……”

银沥面庞几欲溢血,瞳珠都快翻去不见,却仍颤动着臂手艰难移去,欲将银玭护至身后。

“啧,真是感人至深啊。”孤竹漫不经心如置身戏外的看客,“可惜,你对表妹情真意切,她的一腔真心早就许了他人。”

银沥遏下眼帘,濒临窒息的面上此时才露出痛苦不堪的神色。

这一月间,银沥并非第一次来鱼目园探访银玭,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不顾银玭侍从阻拦而要求入院者之一。每番若孤竹学艺时撞上他来访,便以心障掩藏自身,以绝误会之根;而银沥灵力境界不过五羽,心眼境界也远逊于孤竹,故从未察觉她的存在。孤竹倒是借机瞧知了不少有趣的秘密。

“你到底要如何?”纵是崩溃诘诃,银玭仍显得凄美优雅,像是高山沾满霜露而零落的紫薇花,无半分慑人的戾气,“放过他吧,他已快没命了……滥杀无辜,你于心无愧么?”

“银小姐,你是在求我么?”孤竹似被取悦地畅怀一笑,笑声却极冷,又饶有兴致地游目在银玭泪痕阑干、哀戚脆弱的花容上,“美人泣咽又求饶,这模样当真动人……既是为我展露——”

扼喉风锁遽散,却换一道巨力爆破在胸前,银沥被击退如箭矢冲掠,院中一纵烟尘连起,海棠摧残飞溅,桌椅碎折陷倒,最终竟是止息与院墙的溃塌同至。银沥吐血不止,牙关咬碎、拳心捏穿,心中的痛苦远比躯骸剧烈。

银沥脱缚的一刹,院周僵持不敢妄动的银家守卫便纷纷如箭离弦,欲将恶贼擒下或击杀。

而白衣飞去如流,竟是毫无滞碍——身周敌人蜂拥而至、前仆后继,少年却衣袖一抹,便于人胸膛上划下无力回天的伤口,是以所过之处,竟似无需交手,守卫便倒如刈麦,如浪扑灭在浅滩。

“让这个男人认清自己的窝囊与无用,让他知道自己能给你带来的只有屈辱;”孤竹已然快意飞身离去,一双云袖下无数血线牵连、无数新尸颓倒,只有话音从瓦顶与云间飘然笼来,“从此死了这条纠缠你的心思,可不大好?谢就不必了,银小姐,就当是在下这一月的诊金与束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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