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荒石后,轻尘半护着几乎失去行动力的孤竹,焦急对一旁隐在阴影里的喑日道:“你赶紧带他回红莲城,我蒙蔽不了断六合多久。”
喑日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这天下还有你骗不到的人?”
轻尘道:“断六合此时意志坚定,受幻境影响微乎其微,他要出手破我的幻境,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幻境若破,我们都会暴露。”喑日道。没说的是,轻尘也会被影响而受伤。
“你既明白,还不赶紧带着他走?”轻尘急道。
孤竹挣扎了一下,看着眼前面熟的妖冶男子,也无暇怀疑此人的身份,只虚弱道:“多谢相救,不过不必……”
许是他的声音实在太微弱,反被喑日的话打断:“既如此,就杀了断六合罢。”
轻尘有些惊愕:“你能杀得了他?”
“星断澜在我手下都讨不得好,何况是他?”喑日冷哼一声,似是不满于轻尘对自己实力的低估。九羽之下,没有他吸不干的灵力。
谁知轻尘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出手!”
喑日也怒了:“你就一心向着他,我凭什么要救他!”
“……”眼睁睁看着二人因为自己吵起来,孤竹觉得自己还不如出去跟断六合死战到底的好。
大概是应他内心所想,二人这一吵,刚过了一回合,石林幻境便剧烈震颤起来,碎石簌簌滚落,石柱摇摇欲坠,俨然是断六合出手了。
轻尘连忙收起幻境,以免幻境失控伤及己身。
幻境消失的那一刻,喑日正要现身与断六合一战,却忽然感到一道由远而近的气息,便一时滞住,欲先静观其变。
断六合向轻尘与孤竹的方向疾掠而来的途中,忽迎面撞上一道缀满星子的淡金光刃,心下一惊,连忙放慢了几分速度。
感到这光刃只有六羽的力量,断六合以土石覆掌,一拳挥出,便将其击碎溃散。
不过,仿佛应了孤竹方才“剑乃百兵之尊”的言论,光刃虽灭,剑尖撞击处土石竟裂出一缝,其下皮肤也被划出一道伤痕,血红略溢。
紧随光刃之后而来的,是一个手执同样以光为刃之剑的蓝衣少年,驻足在断六合面前,衣袂翩然,身形坚定。
断六合只觉自己数十年的自负傲意竟就在这一日内被小辈们斩削殆尽,不由长长地哀叹一声:“你便是星氏的大公子——星簇河?”
星簇河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保他?”断六合问。
星簇河再次点头。
“哪怕老夫不顾盟谊,对你也下杀手?”断六合继续问。
星簇河先回身看了一眼。
轻尘正扶着孤竹从地上缓缓站起,孤竹浑身几乎已伤重成泥,实已无力支撑身形,此时便似被轻尘纤臂半搂在温柔乡中,连仍在隐藏气机的喑日都险些忍不住出手将孤竹一掌拍开。
“……”孤竹自然知道星簇河在看自己,心中甚至比将被断六合捏死时还要绝望几分。
他倒是也想将轻尘推开,可此时石白已不在体,以他的状态,轻尘稍一施力就无法挣脱,开口说话,反会被这妖媚的丽人好一阵刻意调戏。
……这倒还真像是“跟人跑了”。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孤竹捂着额自暴自弃地想。
星簇河依旧面色冷淡,不知其所感所想。不过他回过身时,却缓慢而笃定地举起了手中的星寒,剑尖直指断六合:“如此,便请前辈赐教了。”
断六合一愣,显是没想到星簇河竟真的悍不畏死。看着少年面上寒气四溢般的冷冽神情,老者不禁再次大笑数声:“老夫今日真是开了眼界!——既是星公子要的人,那老夫便饶他一命,给了这人情又如何?”
说罢,竟真的不再为难孤竹,只留下一句“但愿星公子记得今日之事”,便转身而去。
仿佛万物重归于静,尘埃落定。
星簇河来到孤竹面前,轻尘饶有兴味地看他会如何应对眼前情况,却忽生危感,连忙松开孤竹向后疾退一步。
一道淡金的剑尖刺到自己颈前,正好隔开了他与孤竹的距离。
星簇河就这般一手举星寒,另一手搀住失去依靠而倒下的孤竹,看上去倒颇有几分冷酷的绝艳。
轻尘被那剑尖锐气逼得冷汗直下,不禁在心中咋舌道“好凶”。
不等他开口解释,便忽有一道暗影斜里掠出,揽过他纤柔的腰肢,将他从剑锋下飞身带走,快到连身形都隐没在残影中。
星簇河下意识提剑想刺,却被孤竹叫住道:“他们是友非敌。”
喑日与轻尘却也已重归暗处,星簇河只好放下星寒,收其入鞘,双手一同扶着孤竹。
孤竹靠在少年纤韧的肩上,心底好似忽然获得了某种力量,荡神涤志,意气冲霄。
若连自己都护不住,又谈何护人?
星簇河见孤竹垂下眼睑,面上的冰寒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你……”
孤竹并未睁眼,只虚弱道:“给我片刻。”
话音虽弱,沉稳却足以令人安心。
星簇河只好沉默,只是面色中仍有隐忧。
没想到不出片刻,一道由散而聚般的白光从孤竹身上疾射而出,宛如长虹划过苍空,在空中渐凝成一柄莹白光剑,直贯东方。
——断六合离开的方向。
八羽修者行路求速,往往凌空而走。断六合拖着残臂空行回府时,感到身后有异,脊骨生寒急转过身,那莹白光剑却已近在咫尺——
断六合瞳孔乍然缩如针孔大小,可他八羽巅峰的速度、心眼如电的感知,在此刻全然无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光剑电射而至,身体仿如自生绝望锁缚自身,连稍微偏移也无力做到。
甚至来不及眨眼,光剑就洞穿了他的身体,破开了他的心脏。
也不似其他修者般,凭灵力护持可减缓生命的流逝,光剑穿过心脏的一瞬,生机灭绝,如火骤熄。
可惜一代强者,脸上停下震惊的神情,到死都未明白自己是如何丧命。
无视修炼法则虽难,却并非不能做到——开灵境都亲手毁过,又岂会惧单单一名修者?只是激战之中蓄势不足,一旦逢绝境意志高涨,又给以足够的时间蓄势,便是杀神,石白之主也敢一试。
喑日二人与星簇河亦俱是震撼地望着远方断六合的身影,本已缩至一雁大小,却生生被莹白光剑穿透而滞住,随即便直直坠落了下去。
激起大片尘埃。
直到石白从远处飞回,重化为莹白光芒融入孤竹身体,自行护主,为他维持生机。孤竹再强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
……
天光入暮,越君还正欲燃起烛台时,忽有所感,移目一看,果然见天玉琢动了动眼睫,虽有些艰难,却终究未肯放弃,揭露开了一双清瞳。
“你醒了。”越君还欣喜上前,扶着她坐起。
天玉琢扶了扶额角,似还有些昏沉。开口欲说什么,嗓音却有些嘶哑。
越君还连忙取过桌上的茶杯,让天玉琢饮茶润喉。
恰此时,窗外晃过一蓝一白二影,越君还望了一眼,见是星簇河背着孤竹,被东风娘子和几个侍女簇拥着向房间走去,身后还远远缀着不少神情忧切的姑娘们,许是被星簇河身周凛冽几乎实化的寒气骇得不敢靠近。
间或传来东风娘子焦虑的“哎哟”声声:“事出了就出了,好在楼里姑娘都无大碍,大不了再请些龟公罢了——何必还追回去寻仇呢?少侠也真是性子太直……”
又再次被星簇河不耐其烦地打断:“闭嘴。”
他实是懒得向东风娘子解释来龙去脉。
东风娘子不敢触他霉头,只好寻身旁侍女折腾,遣了一个道:“你快去看看他们请的大夫到了没有。”
众人身影稍远,越君还才回过神似的,看了天玉琢一眼:“玉琢,我……”
天玉琢看出她面有忧色,听方才窗外对话也猜到些许因由,便向她微微点头道:“你先去看看他吧。”
越君还这才起身出了房门,嘱咐门外守着的侍女好好照顾公主后,便急向孤竹的房间而去。
大夫是红莲城里最出众的医者,也是习练治疗功法的修者,单论医治皮肉骨血之伤当是手到擒来,可当他面对孤竹的情况时,也不免眉头深锁,颔下白须都快被捋到精光。
星簇河沉默着守在一旁,神情淡淡不知所想。东风娘子与一众侍女并莺莺燕燕都被他赶了出去,只有越君还勉强留了下来。
见那医者徒然叹息无数,却什么都不说,越君还终于忍不住急道:“老家伙,你行不行啊?一直叹气有什么用,还不赶紧救人,没看她伤这么重,经得住你这么拖吗?”
医者苦笑道:“我倒是想救,可他这……全身骨头经脉、连血肉都碎得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更别说内腑——几乎就是满腹血水,早就分不出各部。这、这根本就不该还活着啊!”
此话一出,星簇河眸角一闪,锐光宛若剑锋寒芒,仿佛悲怒至极,化而成了杀意。
越君还亦是不敢置信,怒道:“这不可能!你个庸医,医术不足就直说,别耽误我兄弟救命!”
医者的强笑更苦涩了几分,只好道:“你们听我说完:这伤势我是治不了,毕竟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法起死回生。但他体内尚有一缕生机,被一股我摸不透的力量锁得很牢,这股力量正在自行为他重塑肉身,若是顺利的话,只需等待他肉身重塑完成就好,不必再请什么医者了。”
“重塑肉身?”越君还半是疑惑半是懵怔。
医者想了想,解释道:“就是坏死的肉骨与经脉自行脱落,再长出新的来。不过是边清理旧身、边生长新身,看上去不会那么可怖,不过可能还是有些瘆人。”
越君还惊撼道:“这……莫非是哪个医家的特殊技法的效用?”
医者捻着胡须道:“就我所知,若不是隐世门派,当今医家中,即便是药宗,若有这般保命手段,也是极顶尖的、只有极少数人能接触到并修炼成功的技法了。而且此种技法必须在受用者生机流逝尽之前对其使用,维持的时间也有限,若重塑的速度太慢,兴许很难成功死而复生。”
不等越君还再问,医者顺了口气连忙继续:“但这位少侠身上的并非技法。因为若是技法,维持生机的力量必是灵力,而我感知到的——或者说根本感知不出这力量究竟为何;而且技法留在人体内的灵力总会渐渐消逝,这股力量却没有消减的迹象,所以不必担心他无法重塑完成。”
“虽然如此,能快一些也是好的。”越君还道,“有没有什么能帮到她的方法?”
医者道:“在灵气充沛之地,修复速度会更快。当然,得是温和些的灵气才好。若一时找不到宝地,用灵气晶石临时堆一个出来也可。”
越君还点了点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医者沉吟良久,才迟疑道:“重塑从骨开始,你们若是不用避嫌,可以帮忙从内至外把碎骨碎肉等旧身的部分剃掉,可使新身生得更快些。”
越君还想了想那鲜血淋漓的场景,看向星簇河道:“还是我来吧?”
星簇河面色微白,似是也有些心悸,或是亦有心疼所念之人遭受这般痛苦,却坚持摇了摇头,本清冷的声音竟携了几分厉然:“不准碰他。”
越君还不免一愣,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退了出去:“那好吧。那我去买晶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