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与她们性格不同,但三个阿姐对我都不错。”孤竹回忆着,眸中流露出点点莹莹柔色,“长姐宽容大度,二姐率性烂漫,三姐柔善多情,俱是对我关怀备至,不曾有半分讥嘲。”
“可惜,在海蜃之镜中,二姐迷恋上一个男子,之后便迷失在幻境中,再不得脱身。”孤竹叹了声道,“三姐自幼便体弱多病,那次我们三人从海蜃之镜中出来,得知二姐罹难,她因伤心过度,身子更加孱弱,甚至废了修行的根骨,连依靠内力调理身体的希望都没了。”
说到此段,孤竹饮酒的次数更显频繁:“三姐应是心知自己时日无多,那之后,便常常细心关照我,无微不至——大抵是觉我重任加身,不忍让我独自承受,以至又失去一个亲人吧。
“我身形蹿得快,没过几年便比她们长得高大。那时三姐已孱弱到走不出一里路,我便常常搀扶着她,她也惯爱依偎在我怀里,在花圃中漫无目的地赏花。
“我至今犹记,正是她说,都言美人如花,是因为天赐妍丽,所以引人夺占,也就更容易被摧折;便是因为易被摧折,便又惹人怜悯疼惜。
“这世间最说不清的,不知是人欲还是天意。毕竟人欲也为天意所赐。
“人对美好之物的向往,听起来理所当然,可是细细去想,却无法究其根本,说不出为何如此——是以世人才称天性。
“天性、天性,天定之性,人人生来,就在这所谓‘天’的把控之中。”
孤竹感慨良多,自知无法一一说完,便痛饮一口酒,长叹一声作罢:“陪伴三姐的日子中,我其实悟出了许多比修行所需更高一层的道理。
“——不过说来也没那么玄乎,无非是,在明白春华秋实这样的天地至理之后,又想着为何不能改变它罢了。”
星簇河细细思索了一番语中深意,才不由再次为眼前这少年惊叹:“修者顺修炼之道而欲至巅峰,你却是,想直接连这修炼之道都改换了?”
真正意义上的改天换地,正犹如此。
“是啊。你也知晓,我与常人不同,对天地难免思虑得更多一些。”孤竹道,“幼少时我心中尚有自卑残存,常恨自己为何生不是男子;天地法则既分阴阳雌雄,又为何会允许我这样的人存在?
“年少狂心未已,我便想,既然我与法则不同,为何我定要去顺应它?既然我与法则不合,便破它灭它,由我自己来创造书写。
“可惜三姐教会我法则之理,我越年长便越明白,法则是如何的不可违抗与更改。”孤竹深深地苦笑着,接下来的话语无力已极,仿佛吹满零落的风霜,“因为,连我自己都是那法则创造的。
“我自身就是天地间、法则运转在内的万万件容炉之一,法则若改,我也将灭亡。”
孤竹道:“可越是如此,我越是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我想法则既能造出我这般错误,也必然是有破绽可寻的。
“所以我遍稽群籍,欲以窥得一线契机。直到——”
孤竹顿了顿,瞳色更空茫了些,仿佛已进行到了因尘封太久不愿触碰,而对她来说显得格外悠久的回忆:“三年前,明氏积弱势久,剑阁下其他家族对明氏的谗言早已甚嚣尘上,阁主大抵总算听信,起了戒心,又或者不胜其烦,总之一言令下,众多家族并起而来,灭了明氏满门。
“我叔父已是神者,故常年游历在其他界域。三年前明氏大劫,他赶回时,以一己之力抗住对方十四位神者,为明氏争得三日喘息之机。
“只是他一人,终究不能敌众,我亲眼看见……
“看见他的身影,在千万里红莲业火中,一寸寸化为飞灰,尸骨无存。
“那一刻,我才深切地明悟,法则——天理,到底有多不可违。我那欲寻破绽的想法,有多可笑。”
星簇河亦听得愤懑不平,又苍然而悲:“不由分说灭人全族,岂是正道做派?看来这剑阁,也非什么善类。”
孤竹不置可否,继续道:“叔父是当时明氏唯一的神者,他一战死,余下族人再无生还之理。
“可是不知为何,阁主单单留下了我。那时我心扉痛彻,只想与族人一同赴黄泉。可笑阁主连自裁的资格都从我手中夺走,在我身上施下生生不息的秘法,不论我受何致命伤,都会痊愈恢复,不至丧命。
“他将我锁在剑阁主界的无日牢中,一关就是三年。
“叔父死前,曾将我的胚剑封入月黑之中,如此一来,在他死后,世间便只有我一人能使用月黑。阁主又不肯杀我,便无法收回月黑,所以将月黑同石白交由我,成了我的佩剑。
“胚剑在我身旁,我便在牢中也可修炼。可我突遭大变,对丧亲灭族之痛根本无力招架,在无边的痛苦中茫然无措,只愿一死解脱罢了。
“然我既连死也求不得,又捱不住悲痛,后来便想了个法子——
“看守我的牢吏有二人,他们许是觉得看管我比其他犯人简单得多,每到餐时就借机拼酒,胜者便可偷溜出牢逍遥自在,败者就留下来值守。
“其中一人败多胜少,正想次日与那胜者商量换种方法比试。那日我便同他说,我有办法令他胜——只需事先给我几个空酒坛,我藏在袖内乾坤中,第二日他背对牢门,挡住我身形即可。
“如此,他只需将自己的酒坛放在牢门前,我一拂袖就可与他交换酒坛,将空坛代替有酒的坛子。
“不过,我提此计,本就是为了骗到酒喝。那败者后来见此招有效,便也没有为难我,反而还常常多予我几坛酒喝。
“只不过牢中逼仄,那败者胜了之后,出外逍遥,留下之前的胜者看管,没几日就发现了端倪,二人一言不合,甚至大打出手。
“后来他们每日都变着花样比试,但不管是赌术还是下棋,我都能在旁一语道出破绽;他们无可奈何,又设结界切磋剑术,我心眼之力却可洞破他们的结界,便又出言指点他们出招。
“再后来他们总算心服口服,每日都想着比同伴早到些时候,再用几坛酒来向我‘行贿’,只希望我在他们之后的比试中,多偏帮自己一些。”
虽是忆及牢狱之时,孤竹却不禁莞尔,那时候骗酒喝的行径,倒也算是苦中作乐吧。
“那时候我每日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醉时就暂忘了一切,什么都不用记得,也不会萦绕不去。”孤竹道,“所以,我就那般在牢中痛饮了三年的酒。”
星簇河不知该作何安慰之言,眸中的悲悯叹息之意却是溢满目眦、挂满长睫。不料这少年比自己年长不了两岁,却是经历了这般多苦痛之事。
“三年后,阁主忽然将我释放。”故事一转折,“他说,要我去悬隐域,找到四千年前的明氏遗迹,就可以回荒岩界,继续做一界之主。”
“所以我就来了。”孤竹云淡风轻作结,语气不像是被流放,倒像是来窜门的一般。
“你找到了吗?”星簇河问。
孤竹摇头道:“都过去四千多年了,哪还会有什么遗迹?阁主这话,不过是流放我的一个借口而已。”
“可是他独留下你性命,应不只是仅仅为了流放你吧?”星簇河疑惑道。
“这你倒是比我通透。”孤竹调侃了一句,“不管是为了什么,我现在都已万念俱灰,只愿山水了余生——我若不顺他意愿主动去寻线索,任是他计谋再高明,又能奈我如何?”
“你……”星簇河轻叹一声,“和你比起来,我的境况着实不值一提。”
孤竹疲累至极般靠倒在椅背上,望向夜明珠与彩石映染的穹顶,一手无力地搭在额上:“其实来了悬隐域后,我再也没能醉过,不管喝多少——大概是在牢里练出来的酒量吧。”
“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有些醉意了。”仿佛濒死之际生机快速流逝一般,孤竹的语句渐渐透出吃力之感,“还是应当多谢你,肯听我讲这么多废话……”
星簇河摇了摇头,有些局促:“是我当谢你的信任,这样的往事,你想必是不愿回忆的……”
“你也讲了你的心事。”孤竹这么想着,忽然笑看向星簇河,“我们就算是相互信任了吧?”
星簇河一怔,似是没料到有此一言。
“天地苍茫,得遇一知己,是何其有幸。”孤竹似乎真的醉了,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的确有幸。”星簇河难得温声道了一句,宛若冰泉边细碎缀点着的星花蔓草。
……
无边暗沉,几点灯烛。
孤竹揉着宿醉疼痛的头,恍惚着睁眼时,一切都还如过去每一个日夜一般,冰冷排列的铁栅,暗无天日的牢狱,还有铁栅外,依旧吵嚷得不可开交的两名看守。
“……有酒吗?”孤竹下意识出声,打断了二人无休止的争吵。
二人果然下意识停嘴,循声看向牢中。
那少年仍如以往,瘫靠在牢中最里的墙沿处,白衣与乌发早已脏乱至今,俊逸的颜容却生生将此显出几分不羁的潇洒恣意感来。
牢吏其一忽凑近对同伴耳语道:“我今天才听说,阁主叫我们看守的这位,好像是个女娃子。”
牢吏其二顿时震惊不已:“你可莫要信口开河,这、他这……哪里像个姑娘了?”
“我也不信啊,可是传言明氏这一代有女无子,却不应该是瞎编乱造吧?”其一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所以我好奇得很……”
其二一听便知他不怀好意:“可别,干这种缺德事,就算雷没劈着你,阁主怕也不会放过你。”
其一不以为意道:“我又不会真干什么,只是想‘看看’传言是否是真的而已。”
其二拦不住他,只好无奈跟在后头一起进了牢中,防止其一真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来。
以孤竹的念力,对他们二人的窃窃私语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只怕是这二人没见过自己出手,低估了自己的实力,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走进来。
女子啊……不过是身下少长了一根玩意儿,在世人眼中便是可欺、可怜,该护、该让?
二人走近时,忽瞧见孤竹已不知何时取出了一柄剑,放在腿上,以指腹细细摩挲着剑身。
那柄剑,剑身漆黑,在这牢房天地中几乎瞧不出形迹,唯有剑格中嵌着的一道莹白小剑,暴露了它的存在。
“我是男子还是女子,对你们而言有何分别?”在做出决定之前,孤竹忽然醉醺醺地问了一句。心有不甘,难免含恨般想弄个明白。
二人愣了愣,尤其是其一,经此一问,只觉这少年所言不无道理。
但是其一既已到此,总不好打退堂鼓,而况他是真的好奇,怎甘心无功而返?脑中几乎不肯细思,便理所当然道:“姑娘就该有姑娘的样子,做男子打扮,徒惹人耻笑不说……”
说到这里,他不知是妒是恨,阴邪至极地笑了一声:“当他人戳穿身份,原本将你看作男子,此时知晓你是女子,必然会有些人动起歪念头——这落差感,够不够剧烈?”
“……你说得对。”孤竹饱含无奈地叹了一声,“我有时候也在想,我为什么是个女子。”
牢吏其二忽有种极其强烈的不妙预感,仿佛若他俩方才一味沉默,或是他方才若出言纠正劝阻其一,还可事不至此,但此时,眼前这个看上去瘫软无力的少年,却已经被彻底激怒了。
“石白,助我。”少年呢喃喟叹般地说出四字,与天下间每一个已至酩酊的醉鬼别无二致。
牢吏其一还没来得及对孤竹动手,却见眼前白光一闪而过,随即整个监牢都覆上了一层莹润的白光——他们牢中三人也不例外。
二牢吏只觉自身发生了某种极其微妙的变化,一时也顾不上动孤竹,连忙查看自己是中了什么招。
二人才刚偏了偏头,眼前就有一白影闪过,迅电疾雷般,掐住了其二的脖颈,同时反扣住她双腕,一把将她推至墙角,用原本束缚自己的锁链,将她浑身上下捆了个严严实实。
牢吏其一下意识想逃,奈何那白影速度实在太快,她还未能逃至门边,就忽被扑伏在地,身上压着的是那白影。
“你……你使的是什么妖术?!”其一惊恐万状,再也生不起歪邪心思,一心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落差感?够不够剧烈?”白影在牢狱的暗色中勾着唇角,笑得极为邪肆疯狂。
他一手制住其一的双腕,反扣在身后,另一手还不轻地拍了一下其一因身体改变而变得丰润的臀部。
——不错,这两个牢吏,都被破有常的石白变成了女子。
而刚刚还被他们讥嘲的孤竹,此时已是实打实的男子。
二人身形样貌没什么太大变化,不过身体变得柔软,前后都有了弧度,面目清秀了许多,看起来倒与女子无异了。
“我看你很有心得,现在叫你亲身体会一番做姑娘的滋味,”孤竹俯下身,耳鬓厮磨一般凑近其一,温柔的话语忽转为凌厉,“你还得好好感谢我罢!”
“不,不……收了这可怕的妖术……”其一简直魂飞天外,吓得泪水都滚出几滴,声音中尽是柔弱的啜泣。
其二目睹此状,双瞳紧缩得几乎无可恢复,只觉自己平生最可怕的噩梦,也远远不及此时。
孤竹怎可能容她反抗,心中深恨执念早已成魔,此时脱出囚牢、得见天日,自然要大肆凌虐,宣泄那无穷无尽的恨意与多年来的克制同屈意。
他记不得自己那日干了多么疯狂的事,只依稀知道那两个牢吏被自己折腾得很惨,轮番晕过去许多次,自己的欲望却还是没能得以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