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医院的一间病房外面挤了不少人。邢岳远远地看着,大半都不认识。
有老所长吕松江,有刘阿姨,有陈章,还有一个女警,一位大妈,以及医生,警察若干。
吕松江和陈章在和医生聊着什么,神情严肃,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那位大妈坐在椅子上拍大腿,左一下右一下,一边拍一边痛不欲生地哭。旁边的小女警和刘阿姨就劝,一边劝一边抹眼泪。
邢岳看得直心烦。在走廊尽头来来回回遛了好几圈,这帮人还不散。
他很想去看看项海,想把无关的人都撵走,只留下几个能正常交流的,问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
又熬了大半个钟头,这帮人才终于散了。病房门口的一排椅子上,只剩了吕松江两口子。
“老所长,刘阿姨!”邢岳立刻走过去,跟他们打着招呼。
吕松江抬起眼,见是邢岳,表情有些意外。而刘阿姨则立刻朝他招手,两眼通红,“邢岳来了啊,快过来,这边坐。”
邢岳走到跟前,却没坐,“刘阿姨,项海呢?我想看看他。”
“在里边儿呢。”刘阿姨说着又开始掉眼泪,朝旁边的病房门指了指,“你进去看看吧,不过他这会儿还没醒呢。”
邢岳答应了一声,就轻轻推开了病房的门,又轻轻迈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
病房里很安静,有两张床,一张是空的。项海一动不动地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头侧向一边,像是睡着了。
邢岳轻手轻脚走过去,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但他的心却跳得厉害,扑通扑通地,在这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吵。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完这短短的五六米距离。
怕吵醒项海,却又希望他能马上睁开眼睛。才不过一天的时间没见,竟像半辈子那么长。
终于来到了他身边,邢岳小心地蹲下来,单膝着地,手搭在床沿上。
项海侧过来的脸正对着他,紧闭着眼,很平静。就是脸色不太好,白得疲惫,平时鲜红的嘴唇也少了血色。
即便如此邢岳还是觉得他好看,这算不算男朋友滤镜?
男朋友啊...啧啧,可真敢说。
邢岳还是第一次看见项海熟睡的样子,那对琥珀色的眼睛被挡住了,睫毛动也不动地垂着。
见惯了这人平时总是笑呵呵,又精力充沛的模样,这么忽然安静下来倒让他觉得心慌。
他的视线把项海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细软的头发垂在枕头上,身上套着件蓝白条的病号服,领口张得有些大,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白皙的脖子和一边的锁骨。被子盖在胸口下面,一只手搭在被子上。原本手上的绷带都拆掉了,干干净净的手背上扎着针,用胶布固定着,上面连着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水的几个袋子,高高地挂在输液架上。里头的液体一滴接一滴,悄无声息地流入他的身体。
除了另一边胳膊上缠着的纱布,他身上看不出有什么别的伤,或许是叫被子盖住了吧。
项海的呼吸声很浅,就像药水在嘀嗒,眼睛看得清,耳朵却听不见。
邢岳不敢出声,只在心里一遍遍问着,“怎么还不醒啊,要睡到什么时候?睁开眼看看我呗?”
项海既不回答他,也不睁眼,就那么安静地呼吸着。
人有的时候会很奇怪。在闹哄哄的环境里就想静止,到了静悄悄的地方又忍不住想要搞事情。
邢岳就没能忍住。
他伸出手,弯起手指,在项海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刮。
见他仍无动于衷,又得寸进尺地,拿指腹在他的眼尾处蹭了两下。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以前邢岳总是怀疑项海是不是偷偷化了妆什么的,因为他的眼睛特别漂亮。尤其是眼尾,狭长又微微上挑,就像被眼线笔勾上去的。简直全方位碾压自己的那双狗眼。
今天就趁这个机会验证一下。
翻过手看了看,指腹上没有一点颜色。看来人家是天生的。
牛逼。
他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又小心地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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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所长,刘阿姨。”出了病房的门,邢岳重新跟老两口打了招呼,然后坐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怎么样,小海醒了吗?”刘阿姨转过身子问他。
“还没有。”
刘阿姨一听眼泪又掉下来,长长地叹着气,“唉,这孩子,咋总是这么倒霉呢。逞什么能,这得遭多少罪啊!”
吕松江皱着眉制止老伴儿,“行了,你就别哭了,净添乱!”
“什么叫逞能?小海是好样的,做的对,没给警察丢脸!”
“对个屁!”刘阿姨马上就不哭了,拿纸巾使劲拧了拧鼻子,“还不都赖你!成天跟他瞎叨叨,给他洗脑!本来那孩子心眼儿就实在,这回好了,脸是没丢,命丢了!”
“啧!”吕松江更不爱听了,“什么啊就命丢了,小海那不好好在那躺着呢吗!你少咒他啊我告诉你!”
“啥叫好好躺着?”刘阿姨的音量瞬间就拔高了好几度,“要是好好的,他在那躺着干啥?”
“哎呀刘阿姨,”邢岳赶快挡在中间,“您消消气儿,医院里面不让大声喧哗,回头护士该过来了。”
刘阿姨这才又软下来,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唉,我们小海啊,实在太可怜了。呜呜呜...”
邢岳也不敢再问她,便转过头问吕松江,“老所长,医生怎么说?”
吕松江伸手摸出一根烟,才想起在医院不能抽烟,又装回去。
“那支针头,还有那几个人的血样,医院正在化验。小海的血样也在化验,结果还得等两天才能出来。”
“不过为保万一,医院已经在第一时间给小海用了阻断的药,估计...问题不大。就是那玩意药劲儿挺大,要不小海咋一直不醒。唉。”
邢岳听了多少松了口气,可跟着就是好一阵心疼。
“老所长,当时到底是咋回事?怎么项海会一个人被堵在屋里了呢?”
吕松江半垂着眼皮,沉沉地讲着,“上午,居委会的大姐领着项海和那个女警去找那家人做调解,敲了半天,好不容易把门敲开了。她说开门的是个男的,三十来岁,看样子迷迷瞪瞪的。开了门也不让他们进,就留了一道缝,堵着门口说话。”
“那大姐就跟他说,让他们安静点儿,楼下老太太心脏不好,总这样下去容易出事儿。可那人没听几句就烦了,就要把门关上。”
“当时小海站在那大姐身后,正对着门缝,那个女警站在另一边儿。发现那人要关门,小海就赶紧把居委会大姐拉到一边,用脚卡在了门口。”
“那男的见这架势,就想推开他,把门关死。这时候小海一下子就把门撞开了。那人大概是惊了,撒腿就往门外跑,直冲着居委会大姐就过去了。结果被小海一把拽回来,朝里面一甩,随手就把房门给锁了。就这么着,他自己也被锁到屋里了。”
光是这么听着,邢岳都觉得头皮发麻。他真想把项海揪起来捶一顿!
屋里面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有几个人都不知道,就敢把自己锁进去?这人就是脑子有坑!
“上锁之前,门外俩人就听小海冲她们喊,这屋里有毒品,赶紧叫支援。”
邢岳明白了。有人吸毒的地方都会有种特殊的味儿,项海一定是在那人开门的时候就闻到了。
老人停顿了半天,又摇了摇头,这才说,“后来等所里的支援到了,小海已经把屋里的人都摁住了。一共四个,三男一女。”
“唉,都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弄的。就知道那女的,把一支他们刚刚用过的针管,扎到了小海肩膀上。”
话说完,老所长就沉默了,邢岳更是安静得像不存在。耳边只剩了刘阿姨的呜咽声,“我的小海啊,我的小海啊...呜呜呜...”
好一会儿,邢岳才吸了吸鼻子,想从这悲伤的气氛里挣脱出来,就问吕松江,“老所长,是不是得通知一下项海的家人?毕竟这么大的事,他爸妈肯定要担心的。”
一听这话,刘阿姨那边顿时哭声更大了。
吕松江被哭得直心烦,就冲她摆手,“你上那边哭去,我这跟邢岳说话呢。”
刘阿姨站起身就走,抹着眼睛去了洗手间。
见刘阿姨走远了,吕松江这才看着邢岳,声音却愈发沉重起来,“邢岳啊,这话,我从没跟第二个人讲过。因为上回,我看小海跟你挺亲,另外,我也觉得你...能信得过。”
邢岳看着老人,忽然感觉很紧张。他不知道老所长要讲什么,只知道是与项海有关。
有关项海的一切他都想听。可看老所长的神情,再回想起方才刘阿姨的状态,他又有些不确定。
他担心老所长要告诉他的这个“秘密”,项海并不想让自己知道。他担心自己还够不上可以分享这种“秘密”的资格。甚至担心项海会因此怨恨自己。
可同时,他又真的很想知道。
由不得他在“听”还是“不听”之间做出选择,吕松江就开了口,“小海他啊,没有家人了。”
“爸,妈都没了。我和我老伴儿,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后来直到这事儿过去了很久,邢岳始终回忆不起自己当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情。只记得老所长说完那句话,他的大脑就静止了。
这很不对。
那个像阳光般温暖的人,那个把自己的生活点亮的人,那个总是在笑,又笑得那么好看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家人呢?怎么可能只剩他孤单单一个人呢?
“我是在他十一岁那年把他领回来的。”老所长还在慢慢地讲着,闭着眼,陷入了回忆,“当时那孩子,瘦的跟猴子似的,身上又脏又破,还青一块紫一块的,都不知道在街上游荡了多长时间...”
邢岳静静地听着。他想象不出老所长描述的那个项海。项海那么爱干净,怎么可能又脏又破呢?
“那时候,我把他拽住,那孩子也不认识我啊...”老所长说着,满是皱纹的眼角微微泛起笑意,“可他就那么看着我,就冲着我笑。我能看出来他害怕,像是防着我,又像一直在等着我。反正他当时的眼神,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后来我也调查过,”吕松江又缓缓睁开眼,“小海就是东江本地人。他爸早些年是做生意的,着实赚了不少钱。后来因为赌博,又染上了毒瘾,把家底都败得差不多了,就开始以贩养吸。最后被抓了,枪毙了。”
“小海他妈,跟着他爸,也吸上了毒。最后人失踪了,不知是死是活。”
“我也问过小海,他妈离开以后,都发生了啥,他怎么就流浪了呢?可他不说,一句都没说过。我也就不问了。”
“唉,这孩子啊,你别看他平时总笑呵呵的,可他心里装的事儿比谁都多。”
“想当年上学的时候,他成绩特别好,从没让我们俩操过心。可高中毕业他就不念了,非说要上警校,要当警察。”
“我和老伴儿都不同意,想让他上大学。他那成绩肯定能考上好大学,可他就是不听。”
“我都明白,他是想当警察,也是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就想着能早点儿毕业,早点儿工作。”
“我们又不是供不起他,可这孩子就是拧,到底还是念了警校。”
“我也知道他为啥非要当警察不可...当年,我是怎么把他领回家的,他心里都记着呢。”
说到这,吕松江忽然停了下来。许久,才看着邢岳问道,“邢岳啊,我想问你,你...认识邢逸清吗?”
邢岳怔怔地转过头,迟钝地应着,“认识,他是,我爸。”
吕松江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是点着头,“我就说呢,我就说呢...”
“邢岳啊,我跟你唠叨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吕松江凝着眉,很认真地看着邢岳,“小海是个好孩子,可他的时间都没怎么花在自己身上,我也没见他带过什么朋友回来,你是第一个。”
“能看得出,小海挺喜欢你,你俩关系也不错。我就希望呢,有空的时候,你能多关心关心他,照顾照顾他,平时多联系。让他也过过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该过的日子。”
“过去我认识邢局,所以我也信得过你。你看,能答应我不?”
吕松江的眼里满是期待,等着邢岳的回答。
邢岳坐直了身子,郑重地看着吕松江,“老所长你放心,我会照顾项海的。”
“我不怎么会关心人,也不太懂照顾人,但我愿意学,我一定能学会。”
“我喜欢项海。从今天起,我也是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