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是夜最沉的时候。科学研究表明,这个时间最好被用来做深度睡眠。
这会儿邢岳和项海站在路边,面对着飞驰而过的大货车,被掀起的风尘扑了一脸。
“开这么快!呸,多不安全啊!害人害己不知道么?”项海冲着消失的车尾吐着灌进嘴里的土。
“你还有这份闲心呢?”邢岳则看着手机。
约了车,可这个时候根本没人接单。平时无处不在的出租车也都隐了身。
“邢哥,要不咱走过去吧,也没多远。”最近的医院离这走路大概要20分钟,有站着等车的功夫,估计也走到了。
“你能行么?”邢岳担心他太累。
“咋不行呢,”项海笑着说,“我腿又没事儿。”
邢岳又看了他一眼,好像除了有点困,别的倒还正常。
“那走吧。”于是邢岳就领着他穿过隔离带,回到了人行道上。
这个时节,街边的大树早已抽出了浓密的枝叶,不但拦下了汽车的轰鸣,也把路灯投下的光筛成了宽窄不一的线。
人行道变得很静,只剩了两对脚步声。
“邢哥,也不知道李莫怎么样了?”看着眼前夜影斑驳的路面,项海脑子里又浮现起小姑娘惊恐无助的脸。
不远处蹲了只小猫,大概是吃饱了,正翘起一只爪子舔毛。
半大的年纪半大的胆儿。
听见两人的脚步声,警觉地抬起头,耳根转动着,琢磨着,然后撒腿就跑。又不跑远,只是钻进围墙,隔着铁栅栏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邢岳立刻掏出电话,“我问问。”然后绕到项海的右手边,换成左手拎着他的一副拳头。
“邢哥,不用一直拎着我了,多累啊。”项海瞅着他。
“你是我?”邢岳不看他,低着头拨电话。
“嗯?”项海没听明白。
邢岳没再理他。电话接通了,“二河,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邢岳安静地听着。电话那头似乎一直在讲话,可一个字也没漏出来。
盯着提溜着自己的那只手,项海悄悄地把胳膊朝上抬了抬。可马上,就被打压了回去。
他抬起眼,正碰上邢岳不满的目光。
那人皱着眉,一边听电话,一边垂下眼冲那两只不老实的手抬了抬下巴,然后又掀起眼皮,朝他瞪了过来。
骂人都不用张嘴的?
又听了一阵,邢岳就说,“行,那辛苦你俩了。等会儿你把他们先送回去,然后去医院看着点李东兴。明天一早我找人去换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咋样?”项海侧过头问。
“没啥事了,王霞的身体问题也不大,”邢岳的眼睛仍盯着手机屏幕,“那小姑娘也没事。这会儿我们的人正要送她们娘俩回去。”
他翻着微信,看到秦鹏的留言。说打了他的电话没人接,李震那边的口供已经录完了,一切顺利。
“那李东兴呢?”项海又问。
“还在医院呢,算是脱离了危险期,可人还没醒。我叫人看着他。”邢岳继续看微信。
“他说的那个...换血,是怎么回事?”
“等他醒了,我会再问。如果这事儿是真的,就得好好挖一挖。”
项海一直盯着他看,可他的视线始终在手机上。手指在屏幕上乱动,节奏越来越快,也不知道在看啥。
“邢哥?”
“嗯?”邢岳闷着头答应着。
不对。项海站住,他觉得这人很有问题。
自打在楼顶把李东兴和王霞拽上来,除了冲他瞪眼睛,这人好像就再没正眼看过他。
邢岳还在低着头看手机,忽然感觉手上一顿,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怎么了?”
项海距离他不到两步,歪了歪头,“你怎么了?”
“少废话,赶紧走。”邢岳撇开目光,拽着他继续走。
可没拽动。
“邢哥,我得罪你了?”项海现在更加确信,邢岳就是在躲着他,不愿意看他。
“你有病?”邢岳有些不耐烦,防御式地冷起脸。
“那你怎么不看着我?”项海早看透了,他现在就是只龇着牙的纸老虎。
“你好看?”说着言不由衷的话,邢岳开足了马力,决心一定要顶住这一波攻击。
“我不好看?”项海也豁出去不要脸了,非给他这一波假模假式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不可。
我操?邢岳还真就被问住了。任凭项海挑衅似的扬着脸,竟无言以对。
怎么会不好看呢。
他好看,真的好看。
可又不仅仅是好看。
一想到这张让他挪不开眼的脸,差点就像流星一样在夜空消失掉,邢岳就不敢再多看一眼。怕这美好的一切就此化进风里,倏地散了。
“咋的邢哥,被我这帅气的外表给俘获了?”项海忍着心底麻麻地泛起的鸡皮疙瘩,挑着眉质问。
纸老虎那一双眼明显呆住了,不再嚣张,还略萌。这一波较量胜利在望,所以他不介意再不要脸一点儿。
邢岳怔了少许,震惊之余又有些想笑。
“你要不要脸?”
“不要。”项海现在也承认自己笑点确实不高,可能连一米五都不到。
“瞅你那头型吧。”
“我头型咋了?”项海不知道邢岳是故意诈他,还是自己头发真的乱了,下意识伸手去摸,可两只手又被牢牢摁着。
“好看。”邢岳看他两眼朝上翻着,都快对到一起了。
鉴于反穿上衣在先,项海这会儿对自己也有些没底,“邢哥,你拿手机给我照照!”
邢岳就掏出手机,点开前置摄像头。
项海伸着脖子,在镜头前左右晃着脑袋,“哎呀,哎呀哎呀...”
自己就这么忽扇着,晃悠了一个晚上?还当着那么多人?还当着邢岳?还问他‘我不好看’?
......
可是!胜败在此一举。如果这时候自己怂了,纸老虎的眼睛又会回到手机上。
骨子里那么热情的一个人,不忍心看他冷着脸冷着眼,独自困在那莫名的情绪里。
虽然项海也说不清那到底是种怎样的情绪。
于是他从镜头前退下来,扬起眉淡定地一笑,“别说,是挺好看的。”
邢岳的目光落在那对琥珀色的眼睛里。那里有光,有让他着迷的东西。
“......你个,狐狸精。”搜肠刮肚地,邢岳总算找到了最能表达他此时心情的那个词儿。
对,狐狸精,勾搭人的狐狸精!自己被勾搭了。
“啥玩意??”咫尺的距离,项海还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刚才说了个啥??
邢岳开心了。
憋闷了一个晚上的坏心情终于找到了最正确的出口。
“啥什么啥?你还走不走?都他妈几点了!”邢岳抬起膝盖,如愿以偿地轻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下。
项海朝前踉跄了两步,又回过头,继续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不是,邢哥,你,你咋还骂人呢?我招你惹你了?”
“谁狐狸精?啊?你说谁狐狸精?”
谁狐狸精,谁狐狸精,狐狸精...这词儿洋洋洒洒跟了他们一路,直到被医院急诊室的大门拦下。
邢岳拿着一叠单据,“我去交钱,你自己进去看,能行不?”他还是不敢面对那双手,也不想被项海知道自己的怂。
“没问题。”项海答应着,又盯着他手里的单据,“邢哥,这单子你别给扔了,回头还能报销呢。”
邢岳斜看了他一眼,“你可真会过日子。”
项海立刻笑着回敬他,“你可真不会过日子。”
“行了,进去吧,我就在外面等着。”
“嗯。”项海答应一声,转身朝急诊室走进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邢岳这才过去收费处交钱。
-
三更半夜还忙成狗的职业,除了警察大概就是医生了。
都是些替别人的生命操持,奔走的人。
项海从没在这个时间来过医院。原本以为急诊室会很冷清,值班的医生护士可能都在打盹。想着自己要把人家喊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可当他进了急诊室,才发现这里的喧闹和血腥程度,丝毫不亚于一个犯罪现场。
有打架脑袋被开瓢滋滋冒血的;有喝得人事不省,摔得骨头露在外面仍打着呼噜的;有从车祸现场抬过来的;还有被鱼刺卡了嗓子的...
项海基本上算是这间屋子里最清醒的病人。
因此他被告知先坐那等一等,医疗资源要先紧着那些清醒不了的。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期间他想给邢岳发消息告诉他这边的情况,可手又不方便。还想着或许他等得不耐烦自己就走了,或者会进来看看。可始终也没见他的人影。
终于轮到项海了。
小护士先替他清洗了伤口,又抹上药水。见他穿着警服,就多看了两眼,“这是工伤吗?”
“算是吧。”项海回答。
“怎么弄的?”小护士又看了他一眼。口罩上方的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绳子勒的。”
小护士皱了皱眉,“啧”了一声,缠纱布的动作更小心了。又叮嘱他,“这几天伤口别沾水,每天换药,别吃刺激性食物,多休息。”
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放心,好好养着,应该不会留疤。”
“好的,谢谢。”
“那个,你,自己会弄吗?”小护士好像有点不放心,“不行你就还是来医院,我帮你换药。”
“没事儿,我能行。”项海冲她笑了笑。
再次谢过了小护士,项海拎着一大包瓶瓶罐罐的药水药膏,还有一堆纱布和棉球走出了急诊室。
外面的等候区很安静。一排排的塑料座椅,有红有白,里面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个人。
项海一眼就看见了邢岳,在最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倚着硬邦邦的塑料靠背,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这人睡得还挺沉。头仰着,枕着身后的墙,嘴唇到下巴再到喉咙被牵扯出漂亮的线条。白亮亮的灯从正上方照下来,细密的睫毛就投下一道弧线。
是啊,太困,也太累了。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议,自己和邢岳相识才几天?可几乎每一天都在熬夜。
窗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些亮色,黑夜已经褪去,新的一天即将正式登场。
项海不忍心把他叫醒,自己也困得睁不开眼,索性就隔了几张椅子坐下,也往后那么一靠。
可这塑料凳子直直坐着还凑合,想靠着睡觉还真不舒服。
他左右变换着姿势,怎么躺都觉得硌的荒。又歪过头看了眼邢岳,睡得纹丝不动。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伸得老长,两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一副睡着也要较劲儿的模样。
正看着,“哇啦”一嗓子,一个小孩儿的哭声陡然响起。项海毫无防备,被吓得一蹦。
歪在椅子里的十来个人都被这一声给喊精神了,纷纷循着声音看过去。
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一岁多的孩子,拼命哄着,“哦哟哦哟,不哭不哭了噢,打完针就好了,就不难受了噢!乖宝宝!哦哟哦哟...”
邢岳也被吵醒了。皱着眉,满脸的火气,眼皮双得很夸张。他收回腿,放开双手,直了直身子望过去。发现项海正坐在不远处,这才搓了搓脸,问他,“完事儿了?”
“嗯。”
“啥时候出来的?”
“就几分钟。”
“咋不叫我?”
“...正要叫你呢。”
“你坐那么远干啥?”
......
这人,毛病可真多。
项海拎着袋子过来,坐到他旁边。
“大夫咋说?”
“没大夫。就小护士帮忙处理了伤口,上了点药。”
“那护士咋说?”
“护士说,”项海吸了吸鼻子,“要加我微信。”
“啥玩意?”邢岳立马就不困了,狗眼一立,“你加了?”
“啊。”
狗眼又一沉。邢岳狠狠舔了舔嘴唇,用手一指,“你就撩吧,啊!”
顿了顿,咬着牙说,“你就是一狐狸精我跟你讲,净他妈勾搭人。”
项海腹肌都笑出来了。
“还他妈笑!”邢岳觉得自己又要被他传染,拼命忍住,站起身,去拽他,“起起起,还赖着呢,赶紧走!”
出了医院的大门,很快就打到了车。
上了车,俩人并肩坐在后排,邢岳就嘱咐他,“今天你就在家歇着吧,不行明天也歇了吧。”
“嗯,今天睡觉,明天再说。”
“你这手,能拧动钥匙么?”邢岳朝那双手看过去,纱布从手腕一直缠到手掌,也裹住了半截手指头。
“没问题。”项海举起手,勾了勾上半截手指,表示还可以伸缩自如。
细碎的红线从纱布的边缘钻出来,朝他指尖的方向蔓延,不算密集,可依旧像小针,扎着邢岳的心。
他收回目光,“等会儿你手机定个闹钟,就,十二点半吧。”
“干啥?”
“不吃饭啊?”
“还定时起来吃饭?”项海乐了,“啥时候醒了啥时候吃呗。”
“让你定你就定,别到时候敲你家门听不见。”
“谁敲我家门?”项海看着他,“外卖么?不用了邢哥,回头醒了我自己叫个外卖就行。”
“不定就算了,别关机就行。”邢岳头枕在靠背上,倦倦地闭起眼,“要是敲不开门,我给你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