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岳可称得上是徐枫的爱将。
两年前的刑警队长老郑,也就是邢岳的师傅,到了年纪退下去以前,就向局里推荐邢岳接自己的班。可当时大多数领导都认为邢岳太年轻,怕他担不起这个重任。正是徐枫的力挺,最终还是让邢岳坐上了这个位置。
那个时候的邢岳就像新鲜出炉的炒栗子,可口却烫手。
说到底年纪不算什么,比他更年轻的刑警队长也不是没有过。真正令领导们举棋不定的是他的背景,也就是他的老爸邢逸清。
回溯到三十多年前,邢逸清就是从这间分局走出去的。
从一名普通刑警,到刑警队长,到分局副局长,局长,再到市局,省厅...
从最年轻的刑警队长,到最年轻的副厅长,一路走来,邢逸清的每一步足迹都扎实,且闪着光。倘若他还在位,邢岳就算再废物,相信也不会有谁能挡着他进步。
可实际情况却是,曾经的警界之星已经陨落。
邢逸清不在了。
更因为他以那样一种激烈而又离奇的方式与这个世界作别,导致他不但人没了,曾经的功过,人脉,以及种种千头万绪,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邢岳来了,而且是如此优秀,如此耀眼。
他到底为何而来?谁也猜不透。子承父业?不像。替父鸣冤?那更是扯淡。纯属巧合?哪来的那么多巧合?
揣测是虚无缥缈的,可还是有着某种力量。
邢岳就在这种讳莫如深的关注之下,一步一步,沿着邢逸清曾经的轨迹行进着。
“目前省里开展的普法教育宣传活动已经进行到了关键阶段,任务艰巨,必须毫不松懈地,坚决地,贯彻执行。”徐枫先给他要说的头一件事定了调子。
大概为了配合此事的高度,他离开座椅,开始在办公桌边缓缓踱步。
邢岳此时的表情管理很到位,恰到好处地严肃着,目光随着领导兜圈子。
以徐枫的习惯,如果要讲两件事,那一定是先拣好的说。
“作为普法教育的对象,大学生群体更是重中之重。”徐枫每一步都像踩在蚊香上,一圈一圈,被猩红的香头追着朝事件的核心绕过去。
仅凭这点线索,邢岳还是没什么头绪,只能继续严肃地猜着。
“好在咱们辖区内的大学本身对普法教育就很重视,对这次的活动也十分配合,积极性很高。”徐枫继续做着铺垫。
突然,邢岳感觉有一根蓝银色的线从脑后穿过,还自带着“咯噔”一声的bmg。
这一刻他有如柯南附体。
果然,真相来了,“因此局领导决定,从辖区内各单位,包括消防大队,派出所,以及咱们局里的刑侦,经侦等支队,抽调骨干力量,走进校园,走到大学生身边,开展面对面,手拉手的普法宣传和教育工作。”
哦。邢岳已经明白自己为啥被叫来了。
既然如此,也就不绷着了。放松了脊背,眼尾也跟着下垂,一副“随便,你看着办”的“乖相”。
“为了不影响学校的正常教学进度,也为了能让更多的学生能有机会参与到我们的这个活动,局里跟校领导研究决定,活动定在周末,明天上午9点。”绕完了最后一个圈,徐枫又缓步朝自己的座位走回去。
“你抽空准备准备,上好这第一堂课,给此次活动开个好头。”说完他用力按灭了烟,算是给第一件事画上句号。自己也圆满地坐了回去。
“是。”邢岳答应着。
这种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愿不愿意都得上。
徐枫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自然,神色也如常。
于是就又点起一根烟,同时拿出一叠纸放到了桌边。
“这是...秦鹏这次的材料。”说完又慢慢靠回到椅背上。
如他所料,邢岳站起身把那叠纸抓了过去,瞬间就皱起了眉,“又不行?”
乖相没了,这人要炸毛。
徐枫没说话,只是吐出一团烟雾,将自己隐在后面。
邢岳直接拉开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身子向前探着,“徐局,这都第几回了?三回了吧?事不能过三啊。”
徐枫从自己制造的烟雾里钻出来,带着先发制人的严肃,“什么话?晋升这种事是靠熬年头吗?你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身为队长,你自己必须首先把态度放端正!”
对面的毛儿还龇着呢,巴掌已经打了,接下来就要给顺顺。徐枫深谙此道。
于是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这次晋升竞争很激烈,秦鹏他...优势不明显。”
邢岳似乎没领情,追着就问,“这离最后考核结束还一个多月呢,怎么材料现在就给退回来了?”
“初期筛选就没优势了,早点给个结果,也省着他惦记。也可以提前为下一次晋升做做准备嘛。”徐枫两手交叠着,搭在肚皮上,打了个官腔。
“怎么就没优势了呢?还要多明显?”邢岳没接招,直接给刚了回去,“论破案效率,论工作态度,论责任心,论贡献论成绩,哪一点他没优势?不就是差在学历上么?那玩意能震慑嫌疑人,能降低发案率吗?”
“你给我小点儿声!”徐枫身子一挺挣开椅背,啪啪地拍桌子,自己比邢岳嗓门还大,“还反了你了!”
“秦鹏是不错,可谁又比他差啊?人家别的同志工作态度就不好,责任心就不强?别人样样不比他差,学历又比他高,把他刷下来怎么的?不服啊?不服进修去,考去啊?”
邢岳错开目光,疾速地思考着,很快又看向徐枫,“徐局,不瞒您说,老秦不是不想进步,可他有实际困难,克服不了的那种。”
徐枫没接茬,等着他把话说完。
“老秦他有...”邢岳面色沉重,“学业性学习障碍症,遗传的,治不好。一看书考试什么的,就,喘不上气儿。”
徐枫盯着他,足足凝滞了有半分钟,直到被烟烧到了手指。
他把烟头狠狠朝烟灰缸里一按,碾了几碾,一边点头一边说,“行,行,行啊!我现在才有点儿明白你师傅了,我也是真服你啊!”
“徐局,您不知道,就因为这病,老秦都...”邢岳的态度十分恳切,真实得好像这病就长在他身上。
“滚蛋!”徐枫终于被逼得失去了风度,爆了句粗口。
他把那叠材料从邢岳手上拽过来,又重重朝桌上一甩,“年纪不大,还学会护犊子了?瞎话张口就来,还一套一套的。”
“啥玩意儿?什么症?还喘不上气儿?”徐枫用力松了松领扣,“我怎么觉着我有点儿喘不上气儿呢?”他是真有了点缺氧的感觉。
“徐局您消消气儿。老秦他确实不容易,眼瞅着快五十了,哪次行动也没落在后头,比年轻人都拼!论经验论技术论态度,他要是评不上,那真叫天理难容!您再给使使劲儿...”邢岳的诚恳是发自内心,语速也在不断加快。
“行行行。”徐枫还是打断了他,摆了摆手,“这玩意是我使劲儿的事吗?你以为我没使劲儿?”
说着又把那叠材料推了过来,“你去,该干啥干啥去。那个什么症,该治就治。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要是材料充分了,我这边该推荐还推荐。”
邢岳闭嘴了。抓过材料,笔直地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狗玩意,说得跟真事儿似的...”徐枫盯着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句。
一回到办公室,秦鹏就迎了上来,“邢队,那个叫李震的资料调出来了。他登记的住址是在滨江东路那边的一个别墅区,跟他父母住一起。”
“嗯。”邢岳答应着,回到自己的位置,将那叠纸锁进抽屉,“小伟呢?”
“那边跟二河一起看监控录像呢。”秦鹏回答着。
邢岳咕咚咕咚灌下大半杯水,蹭了蹭嘴唇上沾的水珠,“准备一下,咱俩十五分钟以后出发,去会会这个李震。”
急匆匆冲了个澡,换了件衣服,邢岳就和秦鹏一起开上车出发了。
红日早已沉入江水,水面依然粼粼地闪着光。华灯初上,城市像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呈现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周末的晚高峰已接近尾声,车子沿着滨江路,一路朝远离市中心的方向行进,速度越来越快。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匆匆在邢岳的侧脸滑过,再顺着后颈钻入衣领,勾勒出完美的曲线。
“这李震还是个富二代,家里是做建材生意的,买卖做得挺大。”秦鹏坐在副驾驶翻看着手里的资料。
“放着好好的大别墅不住,非自己出去租房子?也不知道这有钱人都咋想的。”
“叛逆期吧。”邢岳一手握着方向盘,一侧手肘抵在车窗边,头顺势歪过去,捋了捋还没干透的短发,指间便沾了些温凉的水汽。
“都二十三了,还叛逆啊!”作为一个爹,秦鹏表示不能理解。
“这东西跟年龄也没多大关系。”邢岳把另一只手也搁回到方向盘上,指尖无意识地磕碰着。
邢岳的手很好看。瘦却有力道,手指长又匀称,从指尖到手腕,每一处起伏都分明。即便虚握着,也很容易吸引目光。
自打被方乔注意到这一点,就不止一次地问他是不是小时候弹钢琴练出来的。
邢岳就实话实说,自己连钢琴盖都没摸过。
可方乔死活不信,“就你家,小时候你妈能不按着你学钢琴?就我这么没音乐细胞的,还被逼着学了两年呢。”
不信就算了。要是邢岳告诉他,打从记事起,就从没有人按着他学过任何什么东西,方乔就更不能信了。
别说方乔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像只散养的狗,他就这么自由自在地长大了。都不知道这到底算幸还是不幸?
“也是,”秦鹏嘿嘿一笑,“咱小伟也差不多这年纪吧?我看他叛逆得还不轻呢。”
邢岳的眼角弯了弯,唇角也勾了起来。
四十分钟以后,天黑透了,他们终于到了李震家那片别墅的大门口。
出示了证件,俩人由保安带着,兜兜转转,来到了一栋别墅跟前。
别墅的大门紧闭,每一扇窗都是黑的,就连院子里的草坪灯都没亮。
秦鹏还是按了半天的门铃,毫无意外,没人开门。
“这家经常没人么?一般都什么时候回来?”邢岳问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的保安。
“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这个...我们也不太清楚。”保安搓着手,尴尬又不失礼貌地陪上笑脸。
邢岳就不再问了。眼下这种情形,就算保安知道点儿什么,也是问不出来的。
于是保安一路赔着不是,又把他们两个原路送了出来。
“有点儿意思啊。”秦鹏递给邢岳一支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根,“儿子儿子联系不上,爹妈也跟着不见人。”
邢岳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回去?”秦鹏问他。
邢岳揣起手机,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上车,咱们去个地方。”
“去哪啊?”秦鹏也忙钻进车里。
“江北赛车场。”
别看秦鹏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地方他还真没去过,连听都没听过。
又开了半个小时,几乎到了郊区,邢岳终于把车停下了。
秦鹏下了车,看着眼前好大的一片空旷,里面是被无数的轮胎和红红白白的水泥墩子隔出来的曲曲弯弯的赛道。
他有些懵,四下打量着,“李震...会在这?”
“应该不会。”邢岳也环视着这片场地,又深吸了口气,试图捕捉轰鸣声过后,还残存在赛道上的那种令人肾上腺素激增的油料味道。
“来碰碰运气,说不定有人能给点儿消息。”他朝不远的一片灯光处指了指,“走,去那边看看。”
夜幕下的赛车场显得有些寂寥,虽然大亮着灯,可赛道上一辆车也没有。
旁边一处,走高级4s店与大排档混合风的屋子门口,倒是停了不少辆摩托。
一张长桌上搁满了头盔,七八个闲人围坐在四周。发现邢岳他们朝这边来,就齐刷刷甩过脸去看。
“这都是些啥人啊?”随着距离被拉近,秦鹏越看那几个歪歪扭扭坐着的越不像什么好人。一个个要么一身黑,要么一身花,不是披头散发,就是头皮刮得溜光,还都一水儿想找茬的表情瞅着他们。
“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不用管他们,就盯着中间那个抽雪茄的。”邢岳低头跟秦鹏说着,然后就冲那边扬了扬下巴,迎着那雪茄男的视线走了过去。
雪茄男老早就看见邢岳了,可直到他站到了对面,也没出一声,就那么歪着头看着。
他不说话,邢岳也不开口。俩人就那么battle似的对视着,谁都不肯眨眼。
作为这一行为的受害者,方乔曾经很郑重地跟邢岳建议过,让他好好管理一下自己的眼神。
想当年他初来乍到这个新学校,新集体,本来就还挺兴奋,又挺期待的。结果迎面就被邢岳那过分嚣张,又过分冷淡的眼神给伤害到了。
后来他跟邢岳翻旧账,“那是欢迎新同学该有的表情吗?跟那么个欠揍的玩意儿同桌,我这校园生活还他妈能有曙光吗?要不是觉着大概率干不过你,我他妈早收拾你了我跟你讲!”
“哎呦,我当谁呢,原来是邢岳老弟啊。”battle很快分出了胜负,雪茄男率先开口。
只是他嘴上招呼着,可身子还赖在椅子里一动没动,“有日子没见,小两年了吧?”
“大洋哥,”邢岳也不冷不热地招呼回去,“是挺久的了,我看那边场地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雪茄男吐出一团烟雾,这才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怎么样?玩儿两圈儿?兄弟们可一直都惦记着你呢。”说完他龇着牙笑了笑,反倒显得不真诚了。
“别说,我手还真有点痒痒了。”邢岳回赠了一个更没诚意的笑容,“不过今天不行,我是专程来跟大洋哥打听事儿的。”说着他侧了侧身,介绍说,“这是我哥们儿,老秦。”
“老秦,这位是许大洋,江北赛车场的老板。”
秦鹏和许大洋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只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许大洋看上去三十六七岁,微胖,皮肤挺白,一副长期浸淫于吃喝玩乐的假笑面孔,算是这七八个人里头,发型最正常的。
他啧啧两声,又大力吸了口雪茄,对着两边的人,烟头却冲着邢岳点了点,“瞧瞧,两年不见,咱邢岳老弟更帅了,而且还学会客气了。要说这警察对伍,就是能改造人,哦不对,是能锻炼人啊。”
秦鹏眉头蹙成一团,越看这许大洋越觉得他不是什么好鸟。不明白邢岳怎么会跟这种人认识,还称兄道弟的。
见邢岳没打算接他话茬,许大洋有些没趣,只好翻过这一页接着问,“说吧小老弟儿,想打听点啥事儿?”
邢岳也不绕弯子,直接就问,“李震,后来一直都在这玩儿吧?最近见过他么?”
许大洋先是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邢岳要打听的是这个人。很快,他脸上就泛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李震啊,之前是一直在我这玩儿呢,不过最近老没见着他了。估么着以后也见不着了。”
“怎么回事?”邢岳问他。
“你不知道啊?那小子摔车了,有一年了吧。啧啧,那叫一个惨啊...”他嘴里叫着惨,可脸上却满是幸灾乐祸的笑。又朝左右看了看,那几个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也十分配合,都跟着不怀好意地嗤嗤笑了起来。
邢岳皱了皱眉,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他都不愿意听见摔车这种事,尤其还摔得很惨。
“摔哪了?摔到头了?严重么?”
许大洋肩膀很夸张地抖着,嘿嘿地笑了半天,才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裤|裆,“是摔到头了,不过是下面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