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下跪(1 / 1)

亭是凉亭,月是新月,男人是不惑之年。  月下的凉亭里坐着的中年男人留着时下并不流行的胡须,看起来既精神也沧桑。中年男人抬头久久地望着天上的新月,追忆着这个年纪的男人不经意间便会现入脑中的往夕。  他记得自己初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天上也是这弯新月。离开自己熟悉的土地,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十几岁孩子那小小心中充满着对未来的无限惶恐。他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他只期望在看过了这座城市的繁华之后还能回到他那偏僻的家乡。和这个充满诱惑的城市相比,少年的他更希望和他的父母在一起。然而没想到自1990年那个特殊的年份起,他便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整整三十年。  这个令无数人向往的城市是上海。她在许多人心目中的标签大多是与繁华、都市、国际化、时尚离不开的,然而在他看来,这上海其实和老家的县城差别并不是太大,甚至还不一定比他老家的县城更好。因为他那时所处的地方并不是上海真正的腹地,而是远在浦东郊区的一隅。  九十年代初的浦东也确实和一般的小县城差不多,只是在沿着黄浦江一线排列着比小县城稍微恢宏那么一点点的厂房、矗立着比小县城稍微高那么一点点的建筑。但是不管是哪个厂房、哪座楼,倘若不去看江对岸的那充满异国情调的外滩,都无法让人想到这里就是上海。  三十年过去了,这个堪与家乡的小县城媲美的浦东发生的变化是令人震惊的。那时的他可曾想到黄浦江边的那些小楼有朝一日会变成世界之巅,那时的他可曾想到陆家嘴这一片小小的区域会成为中国的金融中心,那时的他可曾想到那个叫张江的地方会成为年轻人创业的热土。  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这个世界说小也小。这三十年来尽管他已经走过了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与地区,但是他大部分的时间却只是呆在浦东陆家嘴这个十几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岂不是正好验证了所谓的“二八原则”?80%的时间呆在20%的地方。  天气出奇的好。天上的这轮新月看起来异乎寻常的棱角分明。能在陆家嘴的腹地看到这么清晰的月亮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在离月亮不远的地方竟然还能看到几颗星星。虽然那些星星并不是那么的耀眼,当你把目光投向星星的时候,星星就似乎突然不见了,而当你把目光稍微离开一丁点儿的时候,这些星星又出现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人生岂非如此?当你在意某些人某些事的时候,人和事就会隐身不见。等到当你不在意的时候,他们又出现在了原来的地方,仿佛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  “我看不出来你们这个商业模式有什么新颖之处。你们的盈利模式也模棱两可,更不用说你们算出来的未来五年的现金流了。”

中年男人的思绪被这几句话撕开了一道裂缝,想要修补也为时已晚。中年男人将目光投向他的对面。这个地方虽然说是一个凉亭,实际上除了连接长廊的大门以外四周都是封闭的,只不过在四面墙上开了几个仿古的木质窗户。把窗户全打开就能让亭中的人看到外面的风景。唯一不足的是这个凉亭是中式的,但凉亭中能听到的音乐却是西式的,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  对面坐着的三个年轻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刚才说话的是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青年,而另外两个人戴着眼镜一副不经世事的样子,看起来特别像两个学生。  两个学生听到这个西装青年的点评,情绪稍微有点激动,他们尽力借助那个握在西装青年手中的几张A4纸向他解释对自己的项目的商业逻辑的理解。  西装青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那两个学生的陈述:“好了。不用再解释了。我有我的投资原则,我对项目和团队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只有真正优质的项目和真正优秀的团队我们才会关注。澜江农业科技公司的项目你们知道吧?”

两个人用力地点点头。  “那个项目最早就是我挖掘出来的。那时候那家公司只是县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司。可是我不仅发现了这个项目的闪光点,投资了它,而且之后还用金融手段帮他们完成了A轮融资。现在你们也知道,这家公司成了一家无数投资机构争抢的明星创业公司。光我们投资人的收益就达到了50倍以上,你想想创业团队的收益如何?”

西装青年说到这里,眼睛瞟了一眼坐他对面的中年男人,脸上似乎颇有些得色。在他看来,50倍的收益显然使那个看起来漫不经心的中年男人动了容。这个中年男人看不出来是什么来头,但看他那略显随意的穿着显然不是来这个会所参加今天的活动的。也许只是碰巧来这个会所喝茶的吧。  这样的中年大叔应该是二级市场的常客吧。所谓二级市场的常客,说白了就是股民。在上海这个金融之都,有几个人没炒过股?尤其面前这样的中年大叔。二级市场怎么能和一级市场相比?一级市场随随便便就能有的30倍、50倍甚至上百倍的的收益,在二级市场上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收益率啊。  中年男人自然是读出了西装青年脸上的意味,便不再看他们,依然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风景。他当然不是特地来这里看风景的。  “陈总实在是太厉害了!”

其中一个学生由衷地说,“陈总虽然只比我们大几岁,可是学识、能力、资历简直是我们无法企及的。我们真心希望陈总能够成为我们的创业导师。”

“成为你们的创业导师没问题。”

西装青年说。  “那太好了。”

两个学生欣喜道。  “但是,光凭你们现在的这个……”西装青年把手里的那几张A4纸往凉亭中的石桌上一扔说,“很难。不好意思。”

那几张A4纸在石桌上刚刚落定,一阵风从中式木窗中吹来,将其中的两张吹出了凉亭。一个学生赶紧起身追出去,把那两张纸捡回来。  “你又把它捡回来干嘛?要是我就把它撕了。”

西装青年笑着说。  两个学生面面相觑。  “我如果说这都是垃圾,又怕打击你们。但是,它们的确是垃圾。我告诉你们,资本市场上有你们想象不尽的金钱,但是要获得这些金钱,是要好好费一些功夫的。我们这些从金融行业打拼出来的,都是成天和人和数字打交道。你们这些东西,我就不说垃圾了,换个让你们心里好受一点儿的词吧,项目太单薄了。”

“陈总,我们的项目其实不单薄。我们是有实实在在的稳定客户支撑的……”  “好了。不聊这个项目了。我时间有限,还要和其他人谈项目。”

西装青年准备起身,但两个学生依然没有放弃的打算,想继续谈一谈项目的可取之处。  这两个年轻创业者应该是找了不少渠道才好不容易联系上这个姓陈的西装青年投资人的。能借机参加这场在陆家嘴举行的盛典,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幸运,然而在他们以为自己如此幸运的时候却收获了一个不幸的决断。无异于在往一个怀着最大希望的人的头上浇了一盆冷水,这盆水之多之冷,完全将希望的火苗浇灭了。  这个时候凉亭中的音乐声停掉了,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传来:“请所有人都回大厅,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凉亭里的四个人不由自主地望向大厅。那里的灯光颜色已经变了,一支民族风的乐曲响起来了。等到四个人走回大厅的时候,灯光突然暗了下来,只有几盏舞台专用的射灯打在主持人站立的位置。  主持人并没有再说话,而是拿着话筒微笑着从主席台上走了下来。这时从屏风后转出一位盛装女子,和着这音乐跳起了舞蹈。傣族服饰,傣族音乐、傣族舞蹈。那位舞者在台上时而旋转、时而飞舞,在灯光的衬托下恍然便是一位圣洁无瑕的天使。  中年男人站在人群最后,一边欣赏一边露出了微笑。  舞蹈随音乐而止。主持人再次上台说:“我想各位到场的嘉宾应该都猜不出来刚才跳舞的是哪位吧?”

主持人并没有大卖关子,稍稍顿了一会儿就为大家揭晓了谜底,“她就是我们熟知的澜江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刀溪月刀总。”

“啊?她就是刀溪月?”

尽管许多人其实或多或少从各种媒体上见到过这位新生代企业家的照片,但是他们依然无法把穿着职业装的标准相与穿着民族服饰、扮相靓丽可人的舞者联系起来。有人还现场拿手机在网上搜索刀溪月的照片作对比。  “什么?刀总傣族舞跳得这么好,问她是不是傣族的?”

主持人听到台下有人这么问,笑了笑说,“这个……可得问她本人。”

说着主持人把话筒伸向刀溪月。  “我是傣族人。”

刀溪月笑盈盈地回答,又做了个大家熟悉的极富傣族民族特色的双手合十的手势。  主持人收回话筒对提问的那个人说:“这下满意了吧?好,那么这位天使般的傣族姑娘是否能成为今天的金牌创业家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这晚的活动是陆家嘴近几年十分为人瞩目的一项活动,是一年一度的评选“十大金牌青年投资人”与“十大金牌青年创业企业家”的盛典。这个活动到目前为止举办了三届,旨在培养与鼓励青年金融专业人才与青年创业人才。  这个活动其实是源自陆家嘴的一些创业投资人和创业者之间的一个联谊,慢慢的就演变成了一个固定的活动。基本上是在每年跨年的那几天举办这样的盛会。  当然,盛典主要在于金融界与实业界的交流,而并非文艺汇演,所以除了这个傣族女企业家的表演外,再没有别的投资人或企业家进行才艺表演。  热场的舞蹈之后,便进入了活动的主题。由嘉宾宣布今天的十大金牌青年投资人和十大金牌青年创业企业家的名单。  尽管主持人煞费苦心地制造悬念来烘托气氛,其实获奖的二十个人都是没有悬念的,自然也包括刚才那位令众人动容的傣族女企业家。  接下来的流程几乎可以用冗长与无趣来形容。因为按照传统,会让所有的获奖者进行简短的发言。  这些青年们虽然有着无穷的投资热情与创业热情,但是参加这种活动大家还是比较拘谨的。尤其是那些企业家们,大多数都是风尘仆仆从全国汇集到陆家嘴。他们的目的并不仅仅只是捧走一个奖项,更是为了使自己和他们的公司提高曝光率,从而吸引更多的投资人关注他们的项目。  因此,几乎所有的发言都是以宣传自己和公司为主旨。轮到穿着民族服饰的刀溪月发言的时候,大厅里所有人都在想:这个傣族姑娘又会说些什么呢?  当主持人把话筒再次递向刀溪月的时候,却见刚才神采飞扬的傣族姑娘刀溪月似乎有些神不守舍地扫视着台下,打量着大厅中的每一位来宾。她并没有注意到主持人递来的话筒,也似乎并没有听到主持人在说什么,依然专注而渴望地望着台下。直到她的视线跨过人群,并在他们身后停了很久。  主持人见冷了场,不得不走近刀溪月站在她面前再次大声提醒了一遍,才将刀溪月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刀溪月突然推开主持人的话筒,从主席台上跳下来,分开人群一直向后面走去,甚至顾不得那拖在地上的长裙。一盏舞台的射灯也只好跟了过去,将刀溪月笼罩在光柱里。  终于,刀溪月走到站在人群最后的那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面前,似乎不确定地仔细打量了一番,试探地问道:“您是安总?”

那中年男人微笑着点点头。  刀溪月突然哭出声来,然后“扑通”一声向那中年男人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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