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下，阿肯就装不下去了，跟香九仙吐露了续约的意愿。
“不是我说你啊九仙，无论是唱跳、体能还是台词，你都不是最突出的，出了飞鱼，谁肯花钱供你培训啊！每年入行的小孩儿多了去了！”
香九仙点点头：“我自知能力不足，但我现在找到了我喜欢做的事，我想尽力试试看。”
阿肯夸张地叹口气：“你们这些小孩儿啊，我见得多了。有时候吧，你们以为天上掉下的好机会……”
说到这儿，他瞄了一眼九仙和刘禹锡，清了清嗓子，才又接着说，“这天上，哪来这么多馅饼。不过是假象罢了，要么是小孩儿们经验少误会了自己的能力，要么是上位者心血来潮跟小孩儿们逗乐子。”
这话里话外，都在提醒九仙，别以为搭上杨蓬蓬就能一飞冲天。
阿肯的如意算盘是，既然得了杨蓬蓬的青眼，今后香九仙的工作机会就不会少。
哪怕签约不成，杨蓬蓬便不再管香九仙，飞鱼这边也是有功夫可下的。
光是杨大导演对香九仙伯乐知遇的通稿，飞鱼就可以吹好几年。
小透明蹭热度这件事，飞鱼可是专业的。
杨蓬蓬就算不配合飞鱼的动作，也不能说什么，毕竟都是事实。
若是杨蓬蓬对香九仙果真上了心，签不成她也会通过飞鱼给她工作机会，那飞鱼不就坐享其成了吗？
怎么算，都是划算的买卖。
香九仙把阿肯这点小心思看了个通透，她倒不是着急去贴杨蓬蓬，可飞鱼的确急功近利、鼠目寸光。
公司成立以来，但凡有点门道的艺人，都相继离开了。
飞鱼的路数就是，倾尽所能把艺人推出去赚钱，直播、商演、广告、选秀、龙套，见缝插针。
艺人上的课程没有针对性，他们的职业生涯也没有被好好规划，完全沦为赚快钱的机器。
如今就算没有杨蓬蓬，光是刘禹锡带着她闯荡群演界，都够香九仙打定主意离开飞鱼了。
但她自然不想和阿肯撕破脸。公司文化虽然差，但阿肯背着压力养了她一年却颗粒无收的事情，香九仙没有忘。
双方意愿差距太大，香九仙和阿肯谈了几个回合，眼见就要说不下去了。
九仙看了看窗外，夏日的下午五点多，太阳依然耀眼，一点也没有落下去的意思，可她的肚子却有些饿了。
一想到待会儿还得搭那么久的车回去，她决定速战速决。
“肯哥，我就直说了吧，飞鱼我是肯定不会续约了。”此话一出，阿肯立刻想急眼，却被九仙的手势按住了。
“我香九仙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不管我出去以后是跑一辈子龙套，还是飞黄腾达，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阿肯闻言，想要炸起的心思蔫儿了下去，怏怏地坐回椅子上。
他心里明白，她说成这样，九成是没戏了。
九仙给了他一个安抚地眼神，诚恳道：“肯哥，我要是跑一辈子龙套，我绝不来给你添堵。可但凡我飞黄腾达了，我一定会还你的情。”
这一句话，差点儿给阿肯整泪崩。
他是势利小人没错，但九仙这姑娘吧，老成持重，在公司不争不抢，俨然活在状况外。他一直不看好九仙，又不知为何对她有三分怜悯。
虽然他俩是完全不同的人，可阿肯在九仙身上，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明明不优秀，明明不擅长，却凭着一股子爱好，就非要进娱乐圈。
又傻又固执，让人心疼。
阿肯的父母都是医生，从小对他期待很高。
阿肯也不负期望，一路优异，考进了华溪医科大学。
可他刚进去第二年，就被学校劝退了。
辅导员老师跟他父母说，阿肯自从入校军训回来，就一天都没住在学校，一天都没踏进过教室。
隔壁联合大学倒是总有他的身影，他总混迹在服装和美术设计学院里，成天替人签到替人听课，如痴如醉。
渐渐地，纸包不住火，篓子直接从联合大学捅回了医学院。
更要命的是，社交平台上疯传阿肯在地下变装舞会的身影。
最出圈的一张是他cos玛丽莲梦露的造型。
他头戴浅金色假发，烈焰红唇，厚厚的粉妆上点了颗梦露痣。
他穿着梦露那袭红色紧身洋装，透过上腹部的三角镂空部位，可以清楚看见，代表着变装皇后的小恶魔符号。
那个符号，国内本来并没太多人认识，只在圈内流传。
女性符号与男性符号组合，形成一个小恶魔的头像，寓意男士变装女士，达到1+1＞2的视觉效果。
他的伪大学生活也随之被翻出来，很多设计学院的学生都证明看见他和同学们一起上课。
甚至有些学生一直以为他就是系里的学生，完全没想到，他不仅是蹭课的，还是考上了隔壁华溪、却跑来联大蹭服装设计课……
虽然招来了一些恐变装、恐同人士的口诛笔伐，但荣城毕竟是全国对待小众文化最宽容的地方。
大部分网友们非但没骂他偷课，反而感叹了一波学霸式任性。
风波虽然渐渐平息了，阿肯的生活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敢说自己有梦想，但服装设计真的深深吸引着他。
从小，他就爱看服装表演，小时候，他妈妈的服饰杂志总是没看完就丢失，最后都被阿肯藏到了自己床下。
每当夜深人静，他就打开手电筒，在被窝里偷偷研究。
要说他有什么才华等着放光芒，还真是没有。这点，阿肯自己也清楚。
爱是爱的，才华，也是没有的。
他把多年来自己最好的设计，印制成册，投稿到了许多不同的设计公司、设计师品牌、时尚杂志社、服装造型顾问公司等等，全都石沉大海。
零星几个微博大v，好心的给了他私信回复，大多也是告诉他真相而已。
“这份设计稿看得出来你用了心的，但很抱歉，和我们公司的风格差别太大，请你不要灰心，继续努力……”
渐渐地，阿肯不再挣扎了。
经历了变装被公开处刑的事件，他放弃了。
医学院没能继续，父母伤透了心，他也没脸再见他们，自己默默搬到了城西。
后来，因缘际会认识了一帮失业的狗仔，一来二去，便商量着开了家娱乐公司，做起了倒卖新人的生意。
当他接触到香九仙，他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和他一样的傻子。
明明干啥啥不行，也不懂怎么争抢，却非要孤注一掷地入行。
他记得自己还曾问过她，有没有想过做别的，可那孩子憨厚一笑：“我也不会别的，我只喜欢表演。”
他终究没能戳破她的幻想泡泡。
阿肯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可面对和自己一样傻的香九仙，他顶着合伙人的压力，硬是照合同养了九仙一年，也曾四处给她找工作。
要说用她赚钱，只要想，哪有不成的。
隔壁两个组里接不到活的艺人，周末都得去饭局上陪大佬们唱歌，完了免不了坐下来喝几杯。
席间擦枪走火的，总是常见的。
可他没这么做，他过不了自己那关。
自己这个组三个艺人，一个比一个拉垮。
最好的就是胡永远了，虽说都没什么大活，但小活是不断的。公司有进账，胡永远有薪水加分成，大家相安无事。
其次是林四好，白白净净的男孩儿，跟阿肯一样，娘娘腔。虽然也没什么活，好在人家里就是金主，大手一挥总能安排上。
最差的就是香九仙了，要啥没啥，还没手段。
阿肯最不忍心的，就是伤这样的孩子的心。要不是实在兜不住了，他估计也不会提前让九仙腾地方。
如今听九仙这番话，他内心很是震动。有一种“内心唯一一点善良被看见了”的酸楚。
他备战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九仙在他的脸上看出疲态，他的眼角也爬上了细纹。
“仙儿啊，你话都说成这样了，哥也没啥留你的底气了。你虽然长得不算美，也没天赋，但你有热爱。好好干，别放弃，万一……真成功了呢？”
这话可不好听。
刘禹锡闻言，刚要变脸，谁知九仙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九仙很清楚，阿肯的这番话，字字肺腑。
从飞鱼出来，九仙很是惆怅。
自今日起，她总算感觉到这个身体里，是前世的自己了。
这几天的轨迹，都是按照前世自己的心意走的，若是原主，不知道她会作何选择？
原主的记忆告诉她，那是一个比她还人淡如菊的性子。
但凡还有一日三餐，她就不会努力。即使没了三餐，她也只愿意往前走一点点，够吃即可。
孤儿院的经历可以塑造很多不同的残缺的灵魂。
一个妈妈负责十个孩子，有的孩子天生善于生存，从小便知道怎么得到更多的注意。而有的孩子天生怯懦，更将灵魂藏在了卑微身体的后头。
妈妈的爱从来不是专属任何一个孩子的，但人心肉长，会来事的孩子总得到多一些眷顾。
原主这样不吵不闹的闷葫芦性格，很容易让人以为她什么也不缺。
两三个孩子，妈妈还能把注意力花在内向的那个身上，主动去挖掘ta的内心需求。
可当一个妈妈带着十个来自不同生母、身体心理有各种状况的孩子时，时间与爱，都是奢侈品。
每当妈妈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小伙伴涌上去缠着妈妈时，原主一个人躲在角落玩玩具。
不是她不想要妈妈关注，而是她做不到推开兄弟姐妹，往妈妈身上挤。
而且，只有当大家全去妈妈那里索爱时，她才得以玩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否则，她又是在旁边静静等别人玩完。
有时候从早上等到午饭，她也没能等到，于是午睡后再来。
她记得原主十二岁时，在日记上写过一句话：
抢有什么意义呢？让自己每天都很累，其实什么也得不到。心，也会碎成一片一片的吧？
这样无意识写在日记里的话，还有很多。
被妈妈看见后，妈妈的心也冷了，觉得这是个捂不热的孩子，从此更加放任她自流了。
谁不想要一看见自己就笑、暖呼呼贴上来的宝宝呢？
就连资助人，原主也是最后一个被安排到。
有了资助人，她终于能离开孤儿院去念书了。
学习成绩不好，她便报考了不需要太高分数的、挂牌本地大学的演艺学院。
这样的学校一听就是给钱就能念的，里面杂七杂八什么样的孩子都有。
校园霸凌事件层出不穷，就连默默躲很远的原主也没能幸免。
当几个女孩子在课间把她锁进厕所，导致她错过了期末考试时，她也没反抗。
可能因为欺负她没有快感，坏孩子们之后倒没有多为难她。
没有考试成绩就留级，只要资助人愿意继续供她念大学，她更愿意留在学校。
普通孩子觉得这里糟糕透了，只有她觉得离开这去面对社会，是更恐怖的事。
不仅如此，这里比孤儿院也好上一百倍。四个女生一间宿舍，每人一个上下结构的床，睡觉在上面，下面是衣柜与书桌。
这对原主这种从小睡大通铺、十二岁才进八人间的孩子来说，相当奢侈了。
进入飞鱼之后，原主也想过努把力的。
可能真的是天赋不够，她好几次使劲，都往了错误的地方。
想做的做不成，不想做的也做不好，她便放弃了努力。
好在阿肯为人虽然刻薄了点，但吃住从没短过她的。该给的课也给她上，哪怕所有老师都说她不行。
林四好的表演课、台词课也很差，形体、体能更不行，但人家声乐课上简直就是王者。
四好一开嗓，百鸟都得来朝圣。
虽然刚开始也只是录一下广告歌，进账不多，但至少不是吃白食的，加上后来人家家里金主一出手，立马幕后到台前。
面对这样一无是处、空有爱好的赔钱原主，阿肯也没动过别的心思。
原主也知道，隔壁两个组的艺人周末被带出去“捞外快”。
她甚至想，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应该也没哪个老板看得上她。
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男女经验，她觉得无非就是去坐一晚上冷板凳，好吃好喝的，也没啥不好。
要不是阿肯顶着，原主也许已经认识到了人间险恶吧。
不知道那样的她，还能不能安心过咸鱼日子？
离开阿肯的办公室，香九仙满怀心事，饿归饿，现下却没什么胃口了。
刘禹锡见她不想说话，也就没打扰，只是坚持叫了网约车回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