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微微发抖的少女,安慰道:“姑娘,你再坚持坚持,这路再走十几分钟就到头了。”
程淮安疲惫不堪地点了点头。
张焱看她这幅样子,不免叹了口气:“小师妹,你怎么跟豌豆公主似的。”
“……”程淮安的声音闷在殷诩的衣襟里,没什么气势,“你骂谁呢。”
“我这是在夸你细皮嫩肉,”张焱想到她塞进物资车内的那两个大行李箱,又笑了,“来做公益跟旅游似的,什么东西都给你带全了。”
程淮安没力气,但回怼的台词毫不示弱:“我只是来做公益,又不是来历劫的。”
“……”
“哎,”张焱无法反驳,以胳膊撑着下巴,眼神望向窗外层叠的山峦,“早知道有那么娇贵,就不喊你来了,省得遭罪。”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程淮安心头就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委屈。
“早知道这里那么折腾,我也不来了……”
殷诩下颌在她发顶轻轻摩挲了下,说话时,胸腔的震动紧密地传到她耳中:“后悔了?”
程淮安紧紧揪着他的衣摆,没说话。
后悔是肯定的,但是说出来怕惹人笑话。
这里就有个张焱等着笑话她呢。
殷诩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唇凑到她耳边低语。
“就快到了,等会儿张焱先走,让师傅载我们下山,我送你回去,嗯?”
程淮安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受过这种折磨。
但凡任何不顺心意的事儿,她都可以随时叫停。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
更何况,无论在什么时候,身体健康都是第一重要的。
当然,晕车也并非什么严重的病,只不过很遭罪。
现在殷诩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程淮安很难不心动。
她沉默了半分钟,问:“那你呢?和我一起回b市吗?”
殷诩:“把你送回去,我再过来。”
程淮安咬着唇,没答话。
她也不是不能忍受没有殷诩在的一个星期。
只是,这去山区的路程那么艰难,他这样送来送去,统共得走四趟,她舍不得的。
而且,也没有像她这样原本准备做好事、结果还没开始做就放弃了的人。
她不想真像赵慕妍说的那样半途而废。
程淮安面前用混乱的脑子思考了一下,觉得无论是哪个原因,现在离开都很不好。
她用力抱紧面前的人。
“不回去了。”
“我可以坚持的。”
……
其实还有半小时才到,司机师傅刚才是宽慰她,所以刻意说少了。
等只剩下最后一段路的时候,殷诩带着小姑娘下了车。
这里的空气很清新,步行会比坐车好受一些。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大半,两人需要沿着唯一的一条山路往上走。
这里的山体海拔并没有达到让人产生高原反应的程度,但是也不低。
程淮安本来状态就不好,没了座椅的支撑后,光是站着就觉得手脚发软。
她抬起苍白的小脸问:“我们要走多久呀?”
殷诩没回答,只是走到她身前一步,利落地蹲下身:“我背你。”八壹中文網
程淮安愣了愣,下意识地摇头。
从早上六点赶路到晚上六点,他一定也很累。
程淮安说:“我自己能走的。”
殷诩的语气很坚持:“上来。”
面前的男人背影宽阔,光是看着就足以令人产生安全感和依赖感。
程淮安缓缓地眨了一下眼。
犹豫半晌,她小心翼翼地趴上去,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两人的身体亲密地靠在一起,几乎是在被背起来的瞬间,她呼吸就乱了。
所有疼痛难受都被抛到脑后,程淮安迷蒙地趴在他背上。
微微侧头,便能清晰地数尽他如同鸦羽般的睫毛。
殷诩双臂勾着她的膝弯,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平稳。
湛蓝的天空中已经亮起了星星。
万物昏迷沉寂。
程淮安指尖局促地、小幅度动地着。
她缓缓将脸贴在他后背,两条纤细的小腿在他身侧一晃一荡,小声呢喃:“殷诩哥哥,你真好。”
男人浅浅勾唇,简单“嗯”了声,将她背得更稳。
二十多分钟后,两人到达目的地。
届时,人口稀少的村民几乎全部聚集在了村口,在露天里摆了三桌宴席。
目所能及之处,不是满头白发的老者,就是些坐在椅子上连脚都碰不到地面的垂髫小儿。
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橘黄色的灯光扯着粗线、低矮地悬在杆子上,细碎而热情的话语和瓷碗碰撞的声音落入耳畔,甚至能看见从人与人之间冒出来的腾腾热气。
殷诩把背上的小姑娘放到地上。
“每次我们过来,村里的人都会杀鸡表示欢迎,”殷诩道,“过去以后,不管怎么样,多少都得吃一点儿东西,嗯?”
对于这样一个连吃鸡蛋都要等到过年的地方,杀鸡应当是最好的待遇了。
程淮安乖巧地点了点头。
殷诩牵着她的手腕走过去。
见人来,桌边的欢笑声停了几秒,随即,被一阵响亮的哄闹声替代。
这里的村民大多没受过很好的教育,普通话不标准,间或夹杂着方言,程淮安听不太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内容,但是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筷,响亮地鼓掌。
席间,有一位穿粗布棉袄的老人站起身。
见到殷诩,他眼眶中渐渐泛起泪光。
老人伸出双手和殷诩交握,并非常真诚地向他鞠了三躬。
他嘴里念叨着感谢的话,热情地拉着他们过去吃饭。
位置是提前留好的,程淮安和殷诩挨着坐。
铁勺在黑锅里舀动,搅出几道大大的漩涡,头发花白的老者弯下腰,亲自给他们盛了满满两大碗鸡肉和鸡汤。
殷诩谢过,立刻喝了一口,并且极少见地赞美了几句。
他向来不重口腹之欲,从来没有夸过什么食物。
程淮安也埋头喝了一口。
这汤里面没什么油水,味道更加类似于在热开水里放盐,而不是咸鲜的汤味儿。
鸡肉口感倒是鲜嫩韧滑,不过依然没什么味道。
程淮安偷偷瞧了一眼,发现没什么人注意自己,便放下筷子。
身边,殷诩的话依旧不多,但是大家口中的话题却一直围绕在他身上。
时不时就会有人向他敬酒,他都一一回应。
程淮安忽然发现,这个地方没有杯子。
裂开口的瓷碗没有任何花纹,里面的酒液漾着盈光。
齐举碰撞的时候,碗口和碗口抵在一起,满溢的酒随着动作洒出来一小半,空气中漂浮着果酿的香气。
似乎……还挺美好的。
程淮安被由心底生发的这个质朴想法闹得愣住几秒,随即,微微翘了翘唇角。
有些人不是世界的英雄,但仍能以自己的行动照亮一小片灰暗的地方。
对于这个村庄里的人们来说,世界大概就跻身于这山野与田地之间。
而殷诩,就是他们的英雄。
程淮安凝视着身边那个向来不染风尘的男人,轮廓清冷,眉目淡然如画。
但此时,他义无反顾地融进人间烟火里。
吃完饭后,刚才为他们盛汤的村长带大家往村子的更深处走去,把来支援的这批人安置在不同人家里。
程淮安和殷诩就住在村长家,贴心的村长夫人早就帮他们铺好了床。
说是村长家,其实并没有半点特殊之处,和每一个普通村民没有差别。
程淮安住的已经是家里最好的屋子,被打理得很干净,但是仍然掩不住破落。
殷诩把程淮安的两个行李箱从面包车的后备箱里搬进来。
米白色的那只装着衣服和日用品,抹茶绿色的那只装着食物。
程淮安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这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到了房间便立刻拆开箱子,摸出几样零食来果腹。
小姑娘的脸色虽然看上去比傍晚时好了一些,但仍然显得有些憔悴。
殷诩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我去给你弄水来洗漱,今晚早点儿睡。”
程淮安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抬起头问:“洗漱不能洗澡吗?”
“现在太冷,容易感冒,”殷诩低声向她解释,“而且这里热水资源缺乏,不能天天洗澡,明天白天让村长夫人带你去。”
程淮安睁大眼睛地问:“这里不是南方吗?南方也缺水吗?”
“缺木炭,”殷诩解释道,“烧热水需要用木炭。”
程淮安愣在原地,沉默。
等她吃完东西,殷诩出去了一趟。
回来的时候,他把一只脸盆放到地上、装着温水的牙杯递给她。
他将伴侣盒里的电动牙刷装好,道:“先刷牙,泡沫吐在脸盆里。”
这支电动牙刷是定制的,有不同的清洁功效和力度档位,甚至连刷头的软毛都为程淮安的牙齿状况特殊设计。
牙刷柄上印着她喜欢的图案,在运作时会发光,还能太阳能充电,造假很高,堪称奢侈。
可是此时,她面前摆着的,是一只木制脸盆和一只搪瓷水杯。
脸盆的黄实木发黑,水杯的搪瓷被磕下来好几块。
过大的反差让她精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程淮安呆坐在原地缓了好久,才缓缓把纤瘦白皙的手伸进脸盆里。
仅仅是今天的赶路、吃饭和洗漱三个项目,就已经颠覆她的三观了。
有些事情,真实体验到的,永远比从别人嘴里听来得多。
张焱只告诉她村民们吃不起鸡蛋,却没说他们在这样的冬天里,连热水都是稀缺资源。
村长只杀了一只鸡,村长夫人却炖出了三锅清淡得几乎见不到油水的汤。
老旧的门吱呀叫,用木棍做个插销就当成锁。
木头和黄土堆砌的房屋,岁月将墙壁割出一道道透风的裂隙。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还有这样,落后、穷困、仿佛容纳一切苦难的地方。
比孤儿院和收容所还不如。
殷诩见她情绪低落,弯腰理了理她脸侧凌乱的碎发:“别难过,我们来了,他们就会过得好一点。”
程淮安十分沉重地点了点头。
……
等她上床盖好被子,小村庄里已经是一派宁静。
这里没有网络,连打电话信号都不好,村民们七八点钟就入梦了。
怕小姑娘嫌弃农村里的厕所,村长夫人在睡下以后又重新爬起来,给她拿了一只新的痰盂,教她怎么用。
程淮安红着脸道谢。
时间毕竟还太早,习惯晚睡的人现在半点困意也无。
程淮安拿着swich玩了会儿游戏,觉得无聊了,又打开kindle看小说。
这么打发了许久的时间,才终于有些想睡。
夜里下了雨。
这里没有暖气,南方的潮湿像是能打碎骨头、钻进人的血液里,侵占四肢百骸。
身上盖着的被子本来就不厚实,手脚冰凉的程淮安拿所有衣物压在上面,才勉强够用。
谁知道冷风突然一刮,透过墙缝刺进来,立即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硬板的床铺她本来就睡不了,现在又添一项阻碍,小姑娘翻来覆去地搓着胳膊,浑身发抖。
雨没完没了地下。
水珠打在木制的屋檐上,发出一声声清晰又冰冷的“啪嗒”。
在这样的夜里,白噪音对睡眠毫无用处。
程淮安下意识地皱起眉毛。
她一向不能吃苦。
军训的时候晒不得太阳,在硬板床上睡不着觉,吃东西的胃口也那么挑。
她完全被宠坏了。
没有能力,没有毅力,还偏偏什么都要用最好的。
一旦没有这些,她该怎么过呢?
程淮安在自我反思,也在和自己心底恶劣的那一面打架。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那么多村民都可以熬过来,怎么偏就她挺不过去。
更何况,她只待一个星期而已,他们或许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她是为了帮助他们才来的。
不是为了给他们添麻烦。
可是……可是这个地方真的好烂啊,甚至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满足她。
她明明可以待在温暖舒适的家里作威作福。
好想回家。
……
程淮安睁大眼睛,望着乌漆嘛黑的天花板,又开始觉得难过。
这么盯了一会儿,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弱的提示音。
同时,视野也亮了一下。
程淮安纠结片刻,还是缩着脖子,把手从被窝里伸出去拿手机。
是殷诩发来的短信。
【yx:睡得着么?】
程淮安揪着被子的一角,看了这条短信好久。
她没有回复,却把眼睛都眨酸了,心里也涩得要命。
她颤颤地吐出一口气,爬下床。
殷诩的房门被敲了两下。
小姑娘穿着薄薄的睡衣站在门口,身上只披了件外套,露出冷到发颤的两条小腿。
她怀里抱了只灰鸭绒枕头,不知是冻得还是怎样,眼眶晕出一圈红色。
殷诩皱着眉,没问她怎么过来了,而是说:“冷不冷?”
他边说边把自己的厚外套罩在她身上。
程淮安在满是他气味的大衣里缩成一团,可怜巴巴地说:“殷诩哥哥,我好冷,睡不着……而且床也好硬,被子还霉霉的。”
殷诩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明明也只穿着睡衣站在床下,却弯腰为她掖紧衣角。
程淮安仰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半晌,她揪住他的睡衣袖口,轻声询问:“我可以和你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