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时节的阳光格外有些灼热,徐来清风再出山间时,再不是掠过石板旧街,而是一栋栋的高楼大厦,然后被遮挡的耀眼阳光,没被遮挡的是那光里的温度。
长而笔直的沥青马路,车水马龙的,一眼望去,华灯高缀,高楼玻璃反射着刺目的光。
而此刻那马路上,缓速而过的轿车,端坐在车座后的老人,看着约莫六十来岁,一身黑衫深沉,花白的头发,慈眉善目的,浑浊的眼盯着车窗外,有些恍惚的不知道想什么。
“姑,怎么想起来要去那剧组看看?之前你看了那演员不是说跟堂奶奶她们挺像的嘛!”
老人身边的青年看起来年纪也不小,眉目依旧的几分朝气,和那清朗的声音,成功唤回了老人的注意力。
“听说你们完全还原了裘庄,我去看看,到底像不像?”老人缓缓说着,苍老的声音没有起伏的语气,倒还中气十足。
“姑,你也太不放心我了,按照你描述的样子,那绝对百分百复原。”青年定定说时,对着老人眨了一下眼,满目讨巧。
这般动作倒叫老人稍眯了眼,悠悠言语而出“李韦啊!你爷爷还在的时候,是不是老揍你来着。”
似乎没预料到老人会一下转了话题,青年脸上微笑稍顿,视线悄看了前座司机一眼,然后低声轻道“姑,不是,我现在好歹是有身份的人,你多少留点面子给我。”
“就是因为你有身份,那才是就更像了,要是你爷爷还在,现在肯定揍你更狠。”八壹中文網
说时轿车已到了一处庄园,白玉石制的大门,门框上刻着裘庄两字,而那门内中央,流水喷泉,左右对立的欧式矮楼,呈完全的对称。
没等李韦再琢磨出老人那句更像是什么意思,那虽身形佝偻,却显然身子骨硬朗的老人已经下了车,缓缓的,走到裘庄门下。
庄园里来来回回的人不少,或是搬着摄像设备,或是拿着衣服的,或是手里抱着一摞摞文件,道具,满庄院的跑。
而看到来人,院里走出来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朗声喊着,继而走过来“诶,吴老师,您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就是看看,不会耽搁你们的。”慈目闪烁着柔和,一身浅柔温和的气质,语气亦是和蔼可亲的感觉。
“没事没事,来来,吴老师,刚好,我们下一场戏就要拍入裘庄,解钱司令死谜,您要不给看看,或者给些指导也行。”
“嗯,行,走吧!看看那些孩子们去。”笑着,一行三人,便缓步踏进了东楼。
此时正是夏天,这一进门,人多且杂,一下子便能明显的感觉到温度不低,没走两步就叫人出了一身汗。
而进门内,忽而听到一阵浅浅憨笑,让无忧转了视线。
那好像是红尘恍惚中的抬眸,浑浊的眼,缓缓的转头,远处的笑脸,衬衫军裤,端的是清冷芊姿,就这般霎时,像是和谁的影子重合了起来,叫人一时竟分不清真假。
“真是太热了,热到都要说不了词了。”那听上去像是带点稚嫩浅和的嗓音,一下子叫人就辨得分明,随即再看时,已经钻到空调管里去的背影,再也找不到要找的影子。
“这就是堂奶奶的扮演者,姓文。”看到无忧的稍愣的表情,李韦悄悄凑上前来,继续道“姑,你看是不是像着呢,要不要过去说说话。”
听到李韦的话,无忧没有回答,只是回头浅浅的看了他一眼,敛了心神,抬步继续往里走。
绕着楼梯一路往上,无忧倒是发现了,这整个建筑的结构,摆饰,构造,的确是足够的还原,然后刚一到二楼,便听到有哒哒哒的,像是拖鞋的声音。
“吴志国,你开门,有本事,就不要对女人发狠。”
从走廊那边小跑而过的年轻女子,姣好的面容,满目明媚朝气,边说话时,便停留于不远处的门前。
此刻应是在拍戏演练的,很是认真的模样,不过这认真到底没持续多久,很快,场面就趋向于搞怪中。
暗地打量着,无忧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眸底流光似乎黯淡了些许,但视线触及那一双粉红拖鞋,不自觉的,却又弯起嘴角。
“这是另一位演员,小徐,年纪小,有时会跳脱些,大多时候还是挺文静内敛的一女孩子。”或许是方才那一眼,李韦没再说话,开口的是另一个。
文静内敛?!这样的字眼让无忧稍顿了一下,而后再深深看了那还在对戏的身影,便就此转身。
“这些孩子都挺好的,有导演指导就很好,我这个老人家局外人,不便多插手。”眯笑着,说时,抬步,缓缓下楼。
来得快走得也快,再上车时,看着闭目养神的无忧,李韦却不明白了“怎么了姑,这俩演员找的不像吗?”
听到李韦的话,无忧缓缓睁开了眼,那一闪而过的暗影,被很快隐藏,随后抬眸,才唤新精光,轻叹“像,论身形样貌,差不多,都挺相似。”
“那你怎么看起来,还不太满意呢?”稍蹙了眉,李韦和她这个姑姑,实际关系不错,严格来说,他是姑姑教导长大的,所以两人感情也算深厚,没那么多隔阂。
“像是像的,而且她们演过的小片段成品我也看了,演技不错,都拿捏的很好,但是……”
“但是啥呀?哦对还有,我分明记得您说堂奶奶是您老师救了的,怎么您要让编剧写出这么一个悲剧呢?把堂奶奶都写没了。”
李韦的话让无忧脸上的表情有些顿住,像是触及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珠,淡光终究在渐渐消浅,直到似有水润波澜,然后稍转了头,深吸了一口气,恢复平静,继而才道。
“你认为那是悲剧?”
“当然啊!生离死别还不是悲剧。”
“可那,已是所有结局里,很好的一个了。”语气慢慢有些轻忽,甚至让人有些听不清在说什么。
于是自然的,李韦下意识反问道“啊?什么?姑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累了,开快点,我想回去休息。”到底老人家身子骨再硬朗,还是容易疲惫,看着李韦凑过来的脸,无忧没好气的挥开,道。
“哦!”缩了缩头,李韦也不再说话,闭了声,出于对老人本能的敬畏,心底疑惑再深也不敢张口了。
车子一路开出了城,驶向郊外,直到一处庄园停下,那是一栋三层小楼,楼外楼梯连接天台,令人惊心的熟悉建筑。
大门缓缓关闭,庄园外车已开远,佝偻身影尽力的在挺直背,进了门,继而入目处,是圆形的餐桌,不远处一侧是书柜,钢琴,整个一楼大厅,极为古典的装饰。
直上二楼是客厅、横穿的走廊,分为两侧的卧室,厅内有茶几,沙发,而那正前阳台,摆放着两架望远镜,那不是新款,很旧。
上楼即向右转,径直走向的是最里的卧室,打开门,书桌,画架,随后步伐停留,坐回书桌前。
布满皱纹的苍老手掌,深深浅浅的呼吸,拉开的书桌抽屉,有很旧的,像是餐布折叠了,两个小裙子。
只是一个折得很好看,另一个,就有些奇奇怪怪了。
“无忧,你小小年纪绝不能光看外表,你看我这裙子,虽然没有你妈妈的折的好看,但它贵在,结实!”
恍惚时回荡于脑海中的清声,真实的好像就在耳边,然后抬头时,好像都能看见那场景。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无忧也没再看,只是将抽屉合上,深呼出一口气,然后平复着,直到站起身,刚欲离开,空间里却传来了一阵铃声轻响的声音。
“喂,小林,怎么了?”行至书桌前,摆放的座机,亮起的绿色屏幕显示着熟悉的号码。
“老师,我回国了,现在在机场,您现在在哪儿呢,我来找你。”电话里传来的轻灵女音有点明媚骄纵的味道,莫名的竟让人觉得熟悉。
“你这丫头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也不提前通知,你先在机场等会儿,我让李韦去接你。”没好气的说着,但那语气里却又是带着点宠意。
“不用不用,我打车直接过来就行了,不麻烦哥哥了,再说他每次见我都老爱张罗给我找男朋友,烦死他了,不要见!”
“好吧,我在望春庄园这边,你过来吧。”
几句话的交流倒是很快,随即挂掉电话无忧显然也不担心,只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山林。
六月份的杭州,比那个时候真的是要热不少,记忆里到这个时间,温度本不该这么高才对的,这才不过几十年的时间,真是变化太多了。
慈祥苍老面貌的人唇边含着浅笑,随即眸底好像蒙上了一层雾霭,连那晴朗碧空的曦光都映射不进半分,继而转头,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再回到书桌边。
拿起的钢笔,翻开的厚厚真皮黑色笔记本,显然已经写了大半,而此刻,布满皱纹的手,拧开了钢笔笔帽,接着那未写完的字句,划出黑色的笔迹。
一笔一划的,那应该是在写一部小说,又或者在记录什么,因为在那结尾,无忧是这样写的:
‘’那位天才算计了一切,算计了每一个人,用自己的命,传递出了情报,陷害了敌人,更将那个骄纵散漫有点小聪明的千金大小姐送出了那般如地狱一样的囚笼。
但是这个天才失算了一件事,她骗了那大小姐,她没有和她一起走出来,所以她不知道,那个答应她要活到八十岁去看黄金时代的大小姐。
就在五星红旗第一次升起的时刻,带着报复成功的微笑,吞下了那年她在那囚牢里吞下的,一模一样白色药粒。
那是新时代正式拉开帷幕的时刻,精彩的世界,将从此与黑暗划清界限,而分明面前就是光,可她却依旧选择转身再回黑暗,去那里,找该找的人。”
收笔直腰,继而合上笔盖,拧紧,看着面前已经写完的笔记本,无忧伸出手,看了那墨迹还未全干的结尾一眼,凝了眉眼。
空间一时似乎过于寂静,坐在桌前的老人,神色复杂,那就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久久之后,那是直到楼外传来有车辆的声音,才终于有了动作,合上了面前的本子。
门铃声已经传来,无忧站起了身,将那本子拿起,转而走向一旁书架,然后寻着位置,将这本子放进其中。
离开的身影,关闭的门,好像那方才话筒里轻灵的女声又再次响起,回应的,亦是那般慈祥柔和的声音。
而这房内,那书架上,就在无忧刚刚放置笔记本的地方,还摆放着四个一模一样的笔记本,继而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些笔记本的侧面,都烙着浅金色的字。
那写的是梦。
最新放上去的那本,写着的是第六个梦,而前面依次是五四三二一,每个都有日期,从1960年开始,十年写一本,十年一个梦,直到此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