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能告诉她，他是另外吩咐人替她上的药，才知道的呢。
现在说，不过是增了不必要的麻烦。
夕颜没有再问，她的手去握那缰绳，他的手无意识地往后握了一下，突然就碰到她的。
这一触，她竟滞了一下，恍惚地，身后坐的那人，似乎就是轩辕聿。
那一日，他也是这样带着她，奔驰于旋龙谷中。
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仿佛还在她的耳边萦绕。
她哪怕心里有着欢喜，偏要做出那样的迂腐样子来，直到她的手触到他的心跳，她才觉得，她和他的距离，其实是那么地近，那么地近。
一切刻意装出的迂腐也在瞬间化成心里的甜蜜……
心里仿佛被沙漠入夜的冷空气呛了一下，她摒去这些许的念头，手从缰绳处收回。
相同的姿势，她不要再用一次。
不要。
他觉察到她的些许细微动作，只用手稍稍拢紧，却并不碰到她，这样，在他的手臂范围内，除非他落马，否则，定能护得她的周全。
包括，即将去到的苗水族王庭，哪怕波云诡谲，他都要带着她一起去。
她只有在这一次次地锤炼中，变得愈加坚强，以及用她的聪明识破所有围绕她的阴谋，她才能真正配上这个姓。
风长老策马并没有直接进入青宁，反是在郊外的一处简易庙宇前停下，她随他进入庙内，这座庙看来空弃了许久，遍布着蛛网。
更为奇怪的是，整座庙内并没有供奉任何菩萨，只有正中一棵古樟树的树枝上系着五彩经幡。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风长老走到树下，语音低缓：
“这是古樟树神，里面是通王王庭的秘道，历来，只有族长和长老知道。”
“今日，你带我来此，该不仅仅是告诉我秘道的所在吧？”夕颜望着这苍老的古樟树，道。
“是，因为我发现守城的军士不再是我的亲命族兵。”
“你怀疑伊泠不舍放弃族长之位，所以叛变了？”
“不是怀疑，这，就是事实。属于你的族长之位，你必须亲自去把它拿回来。”
他戴着面具的脸转向她，鹰形面具衬托着这棵古樟树，是别样的雄姿盎然。
他将古樟树下的草拨开，一块木板赫然映现，他打开木板，里面是一条森冷的通道。
纵然森冷，她相信，再没有什么会比旋龙山洞里的一切更让她觉得森冷了。
她率先一步一步走下去，百褶裙和护腿之间裸露的肌肤，能觉到咻咻地凉意，可，只是微凉而已。
“这条密道建了百年，建成之日，施工的族民悉数被赐死。现在的普天之下，除了你母亲，知道此处的，惟有我。或许，还有火长老。不过，他早就失踪很久了。”风长老在她身后轻轻说着。
“是吗？”夕颜反问道。
她的鼻子在这里，变得分外的敏锐，她能闻到，这处秘道有一种胭脂味道。除了六月初六那晚，她再未用过胭脂，所以，这个味道当然不是她的。
然这味道如此清晰未散，也就是说，不久前，有女子来过。
能来此处的女子会是谁呢？
夕颜淡淡一笑，这一去，只有他和她，前途如何，应该是艰险的。
不过，她不会怕。
族长之位不是她必然要的东西，却是她证明自己的东西。
那个位置，要的不光是聪明、能力，更重要的，是胆魄。
既然，风长老带她至此，她不相信，他会出卖她，譬如，把她交给伊泠。
唯一的解释就是，一如他说得那样，希望她得到锤炼。
足下越来越软，似乎踩在什么软软的东西上，还发出隐隐的沙沙声。
可，秘道很黑。
对于足底的一切，她看不真切。
秘道的尽头，没有任何路，可，他们的头顶，却不再是森冷的土壁。
恰能见到悬挂在墨黑苍穹的一轮弯月。
此时，这轮弯月柔和地将月华洒下他们站的地方，形成一圈小小的光晕。
她这才发现，脚下，皆是绵绵的白色粉末。
她觉到足底松软时，原来，是走在这层粉末之上，唯一不同的是，此处的粉末更为厚重，足踩下去，没及小腿。
那些粉末蹭着裸露在外的肌肤，是极怪的痒酥感。
“这是王庭的枯井。王庭中，所有死去的人被焚烧后，骨灰都会被洒在这。”
风长老的话语骤起时，他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似被冰水所渗，起初不会觉得冷，慢慢地，方觉到一层寒意顺着她腿部被沾到的那些白色粉末一并沁进髓里，让她觉到难以名状的寒冷。
任何一个代表尊贵的地方，背后都是不为人知的阴暗。
人命在这种地方，是根本不值得一提的。
死了，不过是化为一捧灰，被洒于枯井。
但，正因此，没有人会想到，这里，有一处通往宫外的秘道，不是吗？
“现在，上去么？”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的波澜。
风长老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他很欣慰，她的手腕并没有任何的灼烫感。
她的烧终是退了。
他更欣慰，她的胆魄，或许，并不会比先任的族长逊色。
即便，她母亲的胆魄是不尽如人意的，可，彼时，在面对阖族的危难之际，她母亲依旧是舍弃了怯懦。
苗水一族的嫡系，真的，值得他期待。
他携着她的手，用力一起，俩人纵身跃出枯井。
枯井外，金真的王庭，气势是恢宏的，没有想到，在这沙漠中的青宁城，会有这样丝毫不输于巽宫的王庭。
他们正置身在这王庭回廊中的一棵不知名的葱郁的树下，回廊上，赫然是手持长茅的族兵。
此时，这些族兵突然分开两排，回廊的彼端，走来一女子，她戴着硕大华丽的银制头冠，那些繁复的银制珠花垂在她的额前，额下的脸是美艳的，和夕颜有些相似的五官，可以想象，一笑一颦间是怎样的勾魂夺魄。
她就是金真的现任族长，伊泠。
伊泠的目光凝着风长老，缓缓启唇：
“你回来了，风长老，我等你好久，总算是回来了。”
她的声音里，是和此时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的柔情。
“我的飞鸽传书，你收到了吧。”风长老甫启唇，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
伊泠的语音里，随着风长老的这句话，夹了一些苍凉：
“我没有想到，逼我让出族长之位的，会是你。”
“伊泠，从木长老将族务交给我开始，这就是不可逆转的事实。金真族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苗水族的嫡系已找到，当然，金真族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何论是我逼你让出族长之位呢？”
“多冠冕堂皇的话啊，风长老，她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毕竟，我对你，是有感情的——”伊泠悠悠地启唇，话语里犹带着哀怨之意。
“伊泠，我奉木长老的托付，唯一辅佐的是苗水族族长，你说的这些，对我，没有任何的意义。”
“意义？谁不知道，身为长老，按苗水族的族规，若族长为女子，待她满十六岁后，就可以随时迎娶。你要的，恐怕正是借着身边的那个冒牌货，得到苗水族长的位置吧！风长老，我说了，只要你全力对我忠心，明日我就可以嫁你！金真族，从此以后，有一半就是你的！这难道不必你去扶一个冒牌的族长，更让人信服么？”
“伊泠，从沙漠时，你布下狼局，到今日，再布下这个局，只能说明，连你都知道，她就是真正伊氏嫡系的血脉。”
“那些狼不过是让你尽快回到青宁，我不喜欢你和这个冒牌的女子在一起！”她顿了一顿，继续道，“区区的夤花粉，你一定看得出来。为了避免沿途再受到不必要的侵袭，没有什么比回到青宁更安全。不是吗？”
风长老沉默。
这使得伊泠再启唇时，声音里近乎带着哀求：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从你来金真的那一天起就喜欢你，这六年来，我对你的喜欢，与日俱增着。可，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金真族是我阿玛的心血，我一定要替他守着的。”
“伊泠，六年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还是，你以为，用所谓的感情能让我放弃对木长老的承诺呢？”
伊泠的面色一变，她头上的银制饰物发出簌簌的声音，她整个人更如同风里的叶子一样脆弱。
突然，她指向夕颜，几乎声嘶力竭地道：
“把这个冒牌伊氏的女子给我杀了！”
那些举着长茅的族兵将长茅对准夕颜，冲将上来。
夕颜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现在，她只用目光扫向这群族兵，语音清冷：
“你们，都要背叛长生天么？”
那群族兵滞了步子，伊泠的声音却继续道：
“我命令你们，杀了这个冒充伊家嫡系的女子，否则，你们才是真正背叛长生天。”
夕颜突然笑了起来，她望向伊泠：
“寄希望在一个男子身上，注定，你会失败。这世上，我们女人能信的，只有自己。可惜了——”
她住了语声，轻描淡写地道：
“风长老，既然你都部属好一切，现在就结束吧。我累了。”
说完这句话，夕颜骤然转身。
她突然很不舒服，有些干呕的感觉让她不禁用手捂住唇。
真的，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