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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月是故乡明(3)(1 / 1)

1933年,日军空袭山海关。  守军奋起抵抗,以血肉之躯苦守。不久,山海关沦陷。同年,热河沦陷。  船运公司的办公桌上,有份报纸。  首版刊登着山海关被轰炸后的黑白相片,一旁是南京政府签下的《塘沽协定》,丧权辱国的条款,允许日本人飞机巡视长城以北,等同于拱手让出了东三省和热河。  她想到郑渡。运送这次长城抗战物资时,遇到义勇军的人,说郑渡面对日军疯狂进攻,兵力微薄,他在最后关头半步不退,扔掉军衣,只着白衬衫,握枪冲入敌阵……  他若见到东三省后,热河也沦陷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何未把报纸对折,放回棕红色的格子里。这报纸架,是百花深处搬来的。  “长城上死了那么多将士,尸骨未寒,他们就签下了协议,把热河也让了出去,”她轻声又道,“割地比谁都快。”

“还是有好消息的,第四次反围剿红军胜了,在呼吁停止内战,北上抗日。”

召应升道。  确实是好消息,唯一的一个。  六月已是初夏。  北平城内绿意浓郁,她从船运公司的四合院独自走出,已是深夜。她借月色,盯着院门口的石雕小狮子,口中衔着的石球早被小孩子们摸得光溜。  车到跟前,她坐进去:“去百花深处。”

方才看报纸架,连连想到百花深处的小院子。  车驶过德胜门城楼,她仰靠在椅背上,望着月下的城门楼。  长城以南,就是北平了。  “百花深处没有人,二小姐要不要叫几个人过去?”

“不用了,”她轻声道,“好久没去,想自己住一晚。”

司机没再言语。  胡同的样貌一成不变,狭窄土路旁没有灯光。月光倒是亮。  她每回走过这里的路,都有一个院子喜欢敞开大门,像是好客之家。今夜亦是,她饶有兴致在门外停步,见个新媳妇模样的女人挽着发髻,抱着个奶娃娃,问屋里头的男人,出去打井水没有?  倒是忘了,若没人的话,她也须独自打井水。  何未从怀里掏出一把长形铁钥匙,到了自家院子,握住门锁,开了。  推开院门,里头静悄悄的。  老伯去年走的。因祖籍是承德,她特意让人送老伯还了乡。  承德地处热河,而今已落入日本人的手,想扫墓都难了。  此处虽无人住,定时均姜会过来打扫。  她进了正房,反手想插上门栓,转念一想,院门锁上了,倒不必特意上一重重锁。她随手用一把红木圆凳挡住门。  水是懒得去打了,和衣而眠一夜,明早回何府再说。  何未把枕头和锦被从箱子抱出,铺在床上。泡了杯茶润喉,躺到被褥里。  她这些日子安排协和医院里的医生和伤兵运送,几夜没睡好,脸挨到枕头上,便陷入了梦境。隐约被推到积水潭的荷塘旁,二叔摇着扇子,为她扇着风,温声道:“这四九城啊,总有人想占上,过去蛮夷想,后来八国联军想,都觉得是国都,占上了、烧了、毁了,把我们华夏的根就拔了。可惜啊,他们不懂我们中国人讲究变通,几千年过来,哪里没做过国都?国都在哪儿都不要紧,血脉才最要紧。”

古城的风,伴着荷香,吹着她儿时的面孔。  何未许久没梦到二叔了,心知是梦,不愿醒。纵然已在半梦半醒里,嫌锦被热了,却还是把魂魄定在幼时的身体里,对着二叔笑。  哐当一声,她被惊醒,猛从床上坐起。  珠帘外,有一个黑色影子弯下腰,扶起翻倒在地的圆凳。  何未屏住气息,借着微弱的月色,隔着静止不动的一串串珠帘,盯着摆好凳子的人。  “将军?”

外头问,担心他安危。  “没关系,”他对门外回答,“我太太把东西放错了地方。”

他没留意内间,往熟悉的相片墙走,找寻台灯。  上次何未搬家,把屋里的灯全收走了。他没寻到,原地站了几秒,脱掉西装外套,搭在高背椅上,随即朝珠帘这里走来。  何未像还在梦里,或是不敢分辨这是梦境还是事实,她想把这一切牢牢记下。  他的手,如同过去,撩开了珠帘。  隔着满室月光,他缓慢停住步伐。他的容貌并不分明,但很清晰地,她能感觉到谢骛清的视线,如同过去一般,定在她身上。  什刹海还在四九城内,没变,他的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目光也不曾变。  何未轻轻呼吸着,没眨眼,眼泪已溢出来。  “我刚才……”她哽咽着,哑着声道,“以为……”  眼泪掉在身上。  谢骛清沉默着,大步走向床边沿,何未像突然回过神,掀开锦被,光着脚下地,在谢骛清伸出手臂的同时,紧搂上去。  她的眼泪全落在他的衬衫上,深深吸着气,想克制住哭得欲望。压制不住。  男人呼出来的热息落到她脸旁,低声道:“原想天亮去见你。”

此时已五点,再有半个小时就天亮了。  何未抱着他,全然没了掌控全局的何二小姐做派,眼泪止不住地掉,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谢骛清搂着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是我不好,不该想至少洗个澡,刮个脸再去见你。应该直接去何府找你。”

“……你去何府,”她抽泣着,埋怨道,“才真是见不到。”

他被惹得笑起来,笑声低而愉悦。  何未抬头,看他的脸。  月色里,离近了看,这男人果然沧桑多了。未洁面刮脸,浑然一副远途而归的模样。随着战场生涯延长,他由内而散发出来的威慑力更重了,仍是瘦。许因为面孔瘦,眼窝愈发深,鼻梁更挺拔了。  谢骛清被她看得笑了:“每次你看着我,都让我觉得,回到了二十几岁。”

认识她的那年,他仍是个青年将军。  “或者说,每次二小姐看着谢某,都让谢某人不知该说什么,”他轻声道,“像刚认识的那年,总在考虑,说什么可以引起你的注意,又能让你不讨厌我。”

何未心软,再次搂住他,脸挨着他的颈窝。  窗户缝吹进来的风,吹着她的背,凉飕飕的。  方才乍一相见,她因情绪过于紧张,背上出了汗。  “天没亮,再睡一会。”

他低声问。  她以为谢骛清长途奔波,困了乏了,点点头,跟他回了床上。黑暗里,男人摸着床边沿找捆扎床帐的绸缎绳。  绳子穗在他手掌下晃动着,没多会儿,两旁帐子都被放了。  何未迷迷瞪瞪被他亲到唇上,后腰被他搂着,平躺着放到了锦被上,想,怎么都不说一说,问一问,这一趟回来为什么,何时到的,何时走……可糊里糊涂再想,久别重逢的夫妻,怕总要亲热一番的。再严肃的将军,亦是血肉之躯。  谢骛清搂着她的身子,感觉到何未的双臂主动勾到自己脖后,他就着床帐内的微弱光线,看着久未见的女孩子。血液里奔涌流淌着的,是属于一个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她长发里的香愈演愈烈。  “为什么在这里睡?”

他哑声道,用鼻尖擦着她的眉心。  他见屋内陈设,不像有人久居,猜她是一时兴起。  何未不答,瞅着他,瞅了会儿,因亲热而闭上了。  因为战事。她怕北平沦陷后,她不得不跟着客轮迁移去香港、澳门。怕再见遥遥无期。  谢骛清和她仿佛在新婚初夜。  等到天边泛白,日光初升,锦被已潮得不像话。她伸出一只手臂到锦被外,摸床边小凳子上的青釉茶杯,昨晚晾在那儿的。  谢骛清先一步拿了,喂到她唇边。  何未喝了一小口,懒懒地对他笑,轻声道:“此时终觉是嫁了人的。”

他笑,放茶杯到凳子上:“喂一口水,已高兴成这样子了?”

何未半真半假地“嗯”了声,小声道:“这话不能在外边说,没人晓得咱俩结婚了。不能和家里人说,她们要担心我。好像只能和你说……上一次你先走,我再南下,路上想着,我们两个结婚以来,没过过真正的日子。等再见,全要补回来。”

谢骛清的手还在小凳子上,停了一会儿,收回来。  他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她的脸:“过去总想给你名分。如今名分有了,仍是委屈了你。”

何未眯着眼睛,瞧近在眼前的男人。  “没有委屈,”她小声道,“倒是觉得你辛苦,有妻子孩子,却要独自在战场上过日子。”

谢骛清眼中有笑。他这一年望北方战事,心中忧虑,早忘了欢愉为何物。  有妻子、孩子,更有奋力一战的理由。  过去为国为民,而今为国为民、为家。为自己的,为无数人的妻子和孩子不沦为亡国奴。  何未见天亮了,想他的部下全在院子里,这位将军该起床了,否则不像话。  未料,谢骛清惯来和她一起只有随性随心,从未改过。  他照惯例,下床去多宝阁隔断墙的白瓷碟子里找到香烟和火柴盒,回到屋内抽了半根烟,便回了床上。何未阖眸,上唇上有温度落下,她清晰感知他如何亲下来,压着她唇。  他如同泰丰楼那次,极其温柔地在她唇上停留着,以温热的气息包裹着她。  何未等了会儿,等得不耐,想睁眼,谢骛清仿佛感知她的情绪,笑了。  “二小姐的耐心,和过去一样。”

他绕到她耳旁,低声笑道。  何未欲要启口。他低头,完全张开唇,引导她和自己吮吻……光从床帐缝隙里透进来,晃到她眼皮上。她像看到一轮轮光影,金色的,明的、暗的,在他光裸的背后。  谢骛清亲完,安静抱着她,过了会儿,低声道:“北上前,在上海的交通站见过一次邓元初。他提起你包的饺子好吃。”

为何突然说到饺子?  等谢骛清下床,出去让警卫员帮忙烧洗澡水,她躺在床上渐明白,结婚到如今,谢骛清从没吃过一次她亲手包的饺子。  并非贪恋一碟水饺,而是怕随时面临生死相隔,再没机会吃。  一个年少从军的男人,早忘了如何表达心底的柔软。这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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