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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今朝海棠香(2)(1 / 1)

谢骛清轻扬眉。  千年桃子?  “可能……不太贴切,”她逃开红木凳和他,绕去八仙桌后,“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为堵谢骛清的口,她一指着赤红的炭,说:“太热了,你不热吗?”

谢骛清笑着坐了回去:“养海棠的地方,不能冷。”

这一说,仿佛屋子都香起来。  门框被人敲了两下。  谢骛清目光还在她身上:“进来。”

掀帘进来的是个穿着软呢西装的男人,那双比寻常女孩子还漂亮的眼里尽是趣意。他一见何未就笑了,放轻了声问:“这就是嫂子?”

……  何未被问得懵了。  谢骛清已经离开座椅,问进来的男人:“我何时说,今日见的是你嫂子了?”

邓元初同样不解,余光瞥四处,见珠帘后的床榻上锦被未收……登时心中清明,谢骛清还是那个谢骛清,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言不由衷得很。  “是学生唐突了,”他收敛笑意,挺直背脊敬了个军礼,郑重道:“谢□□。”

谢骛清沉默回以一个军礼。  邓元初缓缓放下右手,笑着笑着眼泛了红,轻声说:“没想到,我们还能活着再见到。”

谢骛清微微颔首,也是感慨。但他不喜对学生抒情,清淡地说:“先坐。”

一切久别重逢的情绪都藏在了那双眼后。  三人落座。  何未悄悄在桌下扯过来裙摆,以免他们的鞋踩住……谢骛清的靴子恰到好处踢过来裙摆一角。她惊讶,见他像没事儿人一般对邓元初道:“你先说。”

“好,”邓元初一脸正色,看向何未,“正式介绍一下自己,邓元初。清哥是我过去的学长,也是我们这一期的□□。”

“你好。”

她轻点头。  “昨夜我将清哥的托付仔细考虑过,”邓元初道,“我是完全没问题的,即日起便可大张旗鼓地在北京城追求何二小姐。”

何未没跟上他的思路:“为何要追求?”

“二小姐请听我说完,”邓元初解释,“只要和清哥扯上关系的人,都难有清净。一旦——”他犹豫,不知该不该说透。  “我同她之间没有不当讲的话。”

谢骛清说。  何未意外,看他。谢骛清却好似说了一句极平常的话,神色如常。  邓元初放了心,接着说:“一旦清哥离开北京,须我照应你。”

这道理谢骛清讲了,可……不是要相亲吗?  邓元初见她不语,复又申明:“不过这是我一厢情愿的,二小姐你喜欢谁便和谁谈感情,想嫁谁就去嫁。我只管追求我的,与你关系不大。清哥安排这一回,不过是未雨绸缪,让我日后时时有立场帮你,”他最后严肃道,“日后在京城,我便是二小姐的后路。请放心,你的安危,比我的生死更重。”

“我和你无亲无故的,”还是初见面,她摇头,“这话严重了。”

“清哥有托,万死不辞。”

邓元初郑重道。  她竟一时不知该答什么。他们这些人兄弟情深,似乎每个都是以命相付的。  “说完了。”

邓元初说完正事,人也轻松了。  谢骛清始终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此刻才开口问:“要什么茶?”

邓元初摆手,叹气说:“刚从谭家菜过来,应酬得人多,没吃两口菜,喝茶喝了个水饱。”

这便说完了?唯有何未茫茫然。  谢骛清若有似无的一笑落在她眼里,她顿悟,相亲根本是个幌子,是谢骛清虚晃了那些老狐狸一招。她不可思议瞅着他。  “二小姐常在京城?”

邓元初对她的好奇不比外头的军官们少,只是碍于谢骛清在,不好明目张胆问,想先混熟再说,“可去过谭家菜?”

“常去的,”她礼貌答,“你没吃多少可惜了,那里的红烧鲍脯和黄焖鱼翅味道好,还有白切油鸡,最有名。”

邓元初遗憾:“倒没多看桌上菜,只在临走前吃了两口燕菜。”

“清汤燕菜也不错,”她笑,“有机会带你好好吃一回。”

京城的私家菜馆多,都是过去的官府私房菜。昔日的高官家蓄名厨,雅聚友人,其后便做成了一桩生意,谭家菜是名声最大的那个。“戏界无腔不学谭,食界无口不夸谭”,后半句指得便是这谭家菜。  两人从谭家菜聊到官府私房菜,再到宫廷菜……越聊越热络。  邓元初听到兴起,拉着凳子往她身前坐。  “改日我们再去米市胡同,”她说到高兴,也凑近说,“那里可不止有谭家菜,还有便宜坊的烤鸭——”  “倒不用改日,”谢骛清冷不丁冒了句,“今日就去。”

两人同时被打断,同时看谢骛清。  她想想,总归要吃午饭的,倒也可以,于是跟着谢骛清一起看邓元初。  邓元初则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揣摩这位昔日老学长及最不讲情面的谢□□的弦外音,再将谢骛清的行事做派里里外外掂量了一番,最后下了结论——万万去不得。  “昨夜宿醉,头疼得很,是没什么胃口了,”邓元初一手扶额,蹙着眉头,“能不能先让我睡几个时辰?”

谢骛清无可无不可。  邓公子死活不肯多坐,讨了西厢房的一张床睡去了。  谢骛清见人一走,便去衣架旁取下了何未的大衣和他的军装,掀帘出来时,被何未夺走了其中一件:“我想看看你的军装和佩刀,等我一会儿。”

大衣还在谢骛清的手里,夺了军装的姑娘已进了卧房。  谢骛清不大懂军装和佩刀为什么要摆一起看,但至少懂得,女孩子的心事摸不透便不要强行追问,留一线余地才好相处。  他没多问,立在帘外等着。  ……  珠帘后的何未背对他,小心摘着军装上的细小狐狸毛。早该想到,狐狸领都要掉碎毛的,她大衣是白色的看不出,他军装是深色的,显眼得很。  很快弄妥,她正要走,一抬头竟望见临窗的书桌正当中有两长条的白纸。它们被一方砚台压着,静躺在窗棂下的一道道黑影里,被人以浓墨写就了一句送行之言:  “你我终将成尘成土,唯华夏之山海永存。”

是谢骛清的字。  如此轻飘飘的白纸,因为无风,所以静止不动。如同这屋里的一切,桌、椅,书架,留声机和佩刀。静得让她难以呼吸。  “看好了?”

帘外人问了声。  她被惊醒,抱着他的军装低头而出,险些撞到谢骛清怀里。  “不是看佩刀吗?”

他不露声色地向后让了半步,“不见你过去。”

“你……锦被没收,我不好过去。”

他这才记起,昨夜睡到中途起来研墨写字,再没回去床上,没注意这个。  何未原想问他为什么不回六国饭店住,细想想,他这两日该是不想应酬谁,才一直留在百花深处,于是话到嘴边改成了:“林副官不帮你吗?”

“我的事历来都是自己做,这卧房,”他告诉她,“从我入住,你是第二个进去的人。”

早知道……就不进去了。  谢骛清接过军装,边穿,边掀帘而去。  谢骛清自然不会单独带她去吃饭。两人未到米市胡同,早有人在谭家菜候着。他在京城像入了酒池肉林,天南海北来的朋友日夜相伴。今日吃饭的决定下得仓促,来不及多安排,席间三个女孩子,两左一右全在谢骛清身边。不过再多佳人,都盖不住席间的一个何二。  何未的名声大,不止于她的离经叛道,更因她确是生得极美。今日她又是扮相隆重,往角落里的椅子一坐,单手托腮瞧着古玩架的侧脸,都够往来食客烙在心里惦上十天半月的。偏她见惯大场面,人家看便看,更能让人生出不少幻念。  端菜上来的人哪怕不认识这是何二小姐,都要在转身时不由自主地多瞧她两眼。  她将一双雕着水波纹的银筷把玩着,筷尾被一条细细的银链子拴着,晃动有声。身边,谢骛清正听左侧那位有着一双深琥珀色眼瞳的小姐说话。  她听着两人说要看文明戏,轻轻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虎爪笋。有人在屏风外站定,低声对候在外的林副官说话。  没两句,林副官进来,望着她和谢骛清这里:“有位公子想来给何二小姐敬酒。”

我?  她还没说话,桌上人先不答应了:“这是不知今日谁做东吗?”

他们这些陪坐的公子哥哪个不是平日横行惯的,一个时辰下来竟没人敢对何二敬一回酒,算是平生头回知道了分寸二字如何写。其中有几个正遗憾没在谢骛清入京前亲眼见一回何二,让这个南方来的谢家公子抢了先,偏在这里碰上不识相的,都一个个摆出了难看脸色。  谢骛清的手臂搭上了她的椅背:“想不想见?”

她怕是自家船客,问副官:“是谁?”

“召家的大公子。”

不止满桌男人,陪坐的两个女孩子的筷子都停了。  就是那个先要娶何未,却突然改了主意,同何家另一房女儿何至臻定了明年二月结婚的……召家大公子召应恪?  ……  餐室从未有的静。  谢骛清在这静里,慢慢向后靠到椅背上,异常沉默。  “想不想见?”

他重复问了她一样的话。  若不见,这里人会误解她还在意召应恪,倒不如坦荡让人进来。可今日是谢骛清的饭局,召应恪来敬酒的事一旦传出去绝不会好听……  谢骛清知她的迟疑,说:“你受得起他一杯酒。”

他指得天津的事。  他一挥手,直接让林副官去叫人,被何未一把拉住。  她按下他的手:“我不想见。”

何必自找麻烦。  ……  众目睽睽下,她按着谢骛清的手,这算是两人今日最亲近的一回。  她竟感觉到谢骛清反手,极自然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对林副官说:“去说,二小姐不想见。”

何未的全副精神都聚在了两人交握处。其实他握得力道不重,也攥得不实……她轻轻、轻轻地试图收回来。他没强行握,任由她逃了。  “林副官。”

她忽然回了魂,赶紧叫住副官。  谢骛清看她。  “你对他说,”她知道召应恪不是一个能轻易劝走的人,倒不如说得更直白些,“就说我今日陪谢家公子来的,不想身边人为了一桩不值得提的旧事不高兴,不能见他。”

副官应了,挺高兴去了。  “我这么说,没关系吧?”

何未轻声问。  “没什么不该说的,”谢骛清低声回她,“都是实情。”

……这人,占便宜上瘾了。  何未抿抿唇角,轻睨他,没做声。  谢骛清轻轻从何未手里抽走了那双纯银细链点缀的筷子,为她添了最后一块白切油鸡,随后亲自起身,提了在烛火上温着的古瓷茶壶,为她添茶。何未应酬吃饭的时候多,常被人招待倒茶,佳人公子皆有。但被谢骛清这种顶着清贵公子爷的名号,却是个实打实的戎装男人在外当众倒茶,还是头一回。  她托腮,见满座衬衫马甲的绅士,唯他一个衬衫领口没系的。她眼往下,见他锁骨,不知怎地想到那光溜溜的腰,没头没脑地想到一句:楚腰纤细掌中轻……  正想着,林副官又冒出来。  “召家大公子说,”林副官肃容道,“既是谢公子在,他也当敬一杯酒。”

陪客们悄悄交换神色。  召家在北京虽无大权,名望却高得很。他们祖辈是旅欧华侨,晚清归国,曾追随过张之洞张香帅。辛亥革命后,家中鲜少有人再事公职,一心治学。所以召家几位公子在仕途上建树不多,却都是精通中西文化的才子,尤其这位召应恪,更是雅士中的雅士,公子中的公子。  能让召公子不顾礼仪,强行要见谁,那还真是头回见。  谢骛清良久不回,瞅了眼二十余步开外立着的那面紫檀木雕就的屏风,像隔着屏风见着了非要敬酒的男人。又是良久,他终于说:“先要敬二小姐,再要敬我,不知道的以为今日是我们的喜宴。”

座上人陪着笑起来。  谢骛清看着屏风:“对他说,今日就不必见了。若谢骛清能有幸追求到何二小姐,自会送喜帖到召府。”

林副官去传话,这次回来没大张旗鼓地说,在谢骛清耳旁说了两句。  他没做声,轻挥手,让林副官退了出去。  午饭吃到三点。  “还想去哪儿?”

谢骛清出了门,问何未。  “用带这些人吗?”

她想去的地方坐不下。  他摇头:“不用。”

她高兴起来,指不远处:“往前走不远,有个正明斋。”

谢骛清无可无不可,跟着她走。何未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毫不计较皮鞋走土路,她怕谢骛清以为自己没吃饱,笑着说:“我看你屋子里摆着许多点心,想你肯定爱吃。你挑的那些都是普通的,带你去吃更好的。”

他从不吃点心,嫌甜腻,但没反驳。  何未颇有兴致给他讲,那铺子的招牌是果子干,是用真材实料的甜柿饼和杏干熬出来的糖水,泡了藕和碎冰,消暑绝佳:“可惜是夏天吃的,眼下没有。”

夏天……恐怕他早离京了。  她忽地没了心情再讲。  何未是饽饽铺的常客,熟门熟路的,一进去就带他沿长长的走道往里走。店主知她喜堂食,为她腾出来一个坐榻,笑着说了句:“头回见你招待客人。”

她笑笑。饽饽铺不适合宴客,她过去都是带家里人来吃。  店主和气地看了眼谢骛清,问她,“要大八件儿?还是小八件儿?”

她回:“刚吃过饭,太多吃不完。帮我随便挑三四样吧。”

店主问:“硬皮、糖皮、酥皮,还是油炸的?”

“你定好了。”

店主没多会儿上了点心,把碧绿的纱门给他们拉上了。  “我帮你切开。”

何未斜着靠在榻上的矮桌,切开一块白酥皮的玫瑰饼,酥皮上的一个红艳艳的“玫”字,被切得散了开。  余下是一碟讨吉利的佛手酥,还有一碟讲情调的粉色六瓣桃花酥。两小碗凝霜冻玉似的奶酪,因量少,只供堂食。  “在天津说带你吃好的,”她怕隔墙有耳,放轻了声,“今日终于做到了。”

谢骛清察觉她比方才饭桌上开心多了:“刚才吃得不愉快?不喜欢陪坐的人多?”

“还好,挺热闹的,”她担心问,“我们在这里能坐多久?”

毕竟是两个人关在个小隔间里,她把握不好时间。  谢骛清说:“隔着纱门做不了什么,倒不必太计较时间。”

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他随她偎着小桌子,再说这种话,她想不往歪处走都难。她耳根子烧起来。他指了一下两侧隔断,以分析战时地型的态度冷静评价:“这两旁透着光,藏不住什么声音,最多说几句情话,无伤大雅。”

一个饽饽铺当然只能说说情话……也不对,谁说饽饽铺是用来说情话的……被他绘声绘影地一拆解,更不像话了。  她数着碟子里的桃花酥,一共六瓣,数了几回,像能多数出一块似的:“你不是约了吃饭的小姐看文明戏?不急着去吗?”

谢骛清想了想:“想不出能看什么,你可有喜欢的?”

问我做什么。她垂眼看点心:“没什么喜欢的,倒不如听戏。”

他点头:“那便不去了。”

谢骛清看她眼睛亮了一些,不禁笑了:“又不是非约不可的人。”

何未看着那桃花酥,觉着今日的酥皮色泽额外好看,粉中带俏,娇而不俗。  谢骛清始终不动筷,何未便放了筷。此刻清净,她算了算船期,召应升应该平安了。  一旦召应升联络上家人,真相自然会揭开。以召应恪的脾气秉性,势必要来向她赔罪的,今日说不定就为了这个。她早前确实盼着“沉冤得雪”这一日,让召应恪好好给自己赔一回礼。但最近事情多,竟把召家给忘了。  谢骛清打破安静:“和我这种人在一起,会不会觉得闷?”

何未不再想杂事,笑说:“只是奇怪,你这么话少,要如何应酬人?”

“倒不必应酬,”他不大在意地说,“我就算不说话,该有什么,都照样要来。”

倒也是。  “谢家公子的烦恼,是我们这类人无法体会的。”

她揶揄他。  “是吗。”

他微笑。  他每回说这两个字都是漫不经心,似问非问,叫人没法接话。  碧纱门是半透明的,因门外时常有人走动,透进来的光时亮时暗。何未和他一人一边倚着这张矮桌,在光影的明暗交换里,七荤八素地想,他方才说得并不十分严谨……在这里若想做什么,还是可以的。  “从出了谭家菜,你就心不在焉,”面前的男人问,“因为召应恪?”

提这人做什么?她不解看他。  谢骛清也瞅着她,说:“他方才开了一个雅间,等在那里,说要等到你肯见他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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