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内的空间不算很大,一间小石屋,一眼就能看尽。
石屋中充斥着淡淡的血腥气,黄泉袒露着半身坐在一旁,扶青正在帮他包扎伤口。他朝萧夜辰看了过来,眼中带着森冷,按上了身侧的剑。
扶青手中的动作也停了,望向门口,又见跟进来的申屠远,开口道:“他怎么进来了?”
申屠远无奈道:“石安然的人搜到茶楼,地上的血迹来不及处理,他帮忙打了圆场。”
萧夜辰没说话,一直盯着床榻边忙活着的那人。
那是莫陵,他正将带血的衣裳和白布扔到一边,替床上躺着的那人上药。虽然他脸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上药的手却隐隐有些颤抖。
那伤者的情况并不好。
萧夜辰在他侧身去拿药瓶的几个瞬间,看到了床上的那人。
莫陵忙活了一阵,端着伤药走到了一边。
现在萧夜辰看得更真切了,躺在床上的伤者就是未晞。如今他上身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淡淡的血痕,脸色苍白如纸,那双清亮的眼睛也紧闭着,面容安宁却又隐隐带着几分痛苦。
萧夜辰见到了他,慌乱无措的心也放下了,至少他还在,不是幻想出来的人,如今就躺在自己眼前。
“未晞伤势如何?”萧夜辰问。
莫陵看了他一眼,道:“伤在心脉附近,情况不算太好。不过眼下血已止住,今夜便是关键,需得守着,每半个时辰给他换一次毛巾,烧能退下便无碍了。”
萧夜辰点点头,伸手探了探倾歌的额头,细汗密密爬满了额角,虽敷着毛巾,却烧的滚烫,老实说情况并不乐观。
曲倾歌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看不清什么,只感觉置身一片浑浊之地,久久看不到尽头。
也不知浑浑噩噩了多久,似乎随着一丝清凉的微风浮起,穿过茫茫山河回到了东郃的王宫,站在了金和殿前。一人身着龙袍,站在阶台上遥遥望着他。
皇者和曲倾歌有七八分像,只是多了些漠然和阴沉。
他望着曲倾歌,许久才淡淡吐出一句话。
“你背离了朕,你不配做我弟弟。”
“皇兄……”
“你,去,死。”
充满恨意的话,冰冷的就像一把利剑直刺进他的心口,沉闷的压抑着无法喘息。
一抹悲凉推涌着他从梦中醒了过来。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额头上的毛巾传来丝丝凉意,让他些微清醒了些。
胸口仍旧有点沉闷,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他微微低头看了一眼,立刻就有些想笑。
萧夜辰正守在床边,趴在被子上熟睡,那个压着自己胸口的重物正是他的脑袋。
他在这儿守了一夜?
然而很快倾歌便笑不出了,他意识到了一个不妙的事。萧夜辰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间密室是他秘密联系四影卫等人和筹谋计划用的,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萧夜辰如今出现在了这里,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身份暴露了?
他突然有些担心和不安起来,萧夜辰若是醒了,他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刺客的事,石安然的事,还有——余舒扬的事……
他想的入神,呆呆的望着那人,竟连萧夜辰醒来了都未曾注意。
萧夜辰笑意盈盈的望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一动作让曲倾歌回了神,定定的看着他。
“烧退了,想不想喝水?”
曲倾歌还是愣愣的,没有什么反应。
萧夜辰也愣了一下,又一次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旋即又摸了摸自己的,皱眉。
“不会是烧傻了吧!你等着,我去找莫陵来看看!”
看他慌了神,曲倾歌一下笑了出来,又扯痛了身上的伤咳了起声。
萧夜辰立刻又折身趴在了床头望着他。
曲倾歌忍着笑:“口渴……”
“好!”
不出片刻,萧夜辰就端着温度适中的水跑了过来,笑眯眯的看他喝下。
“要吃点什么?”
曲倾歌摇摇头,转动着水杯,却一直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想不想吃绿豆糕?”
“果酥饼呢?”萧夜辰起身在桌上翻了翻,见都是小点心,有些失望,回头道,“你这几个兄弟买回来的都是些什么啊,你现在应该吃些好的补补,有没有想吃的?”
曲倾歌沉默了片刻,犹豫着抬头看向他,对上他的目光,想从中看出一些疑问或是愤懑。然而那双眼睛却并无一丝杂色,满满的是期待,就像是真的只是想为他弄着合胃口的点心。
又过了片刻,曲倾歌犹豫着开口道:“你……不想问点什么吗?”
萧夜辰愣了一下,旋即道:“我这不是问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萧夜辰眨眨眼,想了想很自然就道:“昨天想来找你的,后来看到了黄泉。我记得他,上次跟着你的那小子,所以我猜你一定也在,我就来了。”
话题又被他随意的带了过去,仿佛只是在说一件闲事,自然的就像是他不在这儿才不正常。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曲倾歌看他神色微动,心中隐隐一紧,想着他大约是想起了不对劲的地方,终是要问出口了。
谁知萧夜辰道:“八月初,咱们家有场狩猎,本想约你一起,可现在你伤了,怕是去不了吧……”
曲倾歌半晌没有回神,有些无措的道:“狩猎?为什么找我去?”
“喜欢呗。”
曲倾歌:……
萧夜辰忽然想到什么道:“哦,你是不是很为难?不喜欢?”
“……没有。”
“那成!你先养好伤,到时候我来接你!不许再偷偷跑掉啊,不然我可让人来监视你了。”
曲倾歌忍俊不禁:“不会。”
根据他的话,曲倾歌已将事情猜了十之八九。这两天萧夜辰定是上清乐坊找过他,否则他不会说出偷跑这样的话。
刺杀石安然这个任务风险太大,他无法再顶着未晞的身份去做什么。而这个任务结束后,他也无需再去利用这个身份,便让真的未晞回到了清乐坊。
而恰是这个时候,萧夜辰来了,看到了另一个从未见过的未晞,有了疑惑,追着黄泉到了申屠远的茶楼,找到了他。
曲倾歌突然觉得有些抱歉,自己似乎一直都在利用这个男人,而他或许知道,抑或不知,至少如今看来,他是撞见了这件事,可对这一切都揭过没有过问,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未晞。你吃过宫廷秘菜,玉莲子么?”
萧夜辰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曲倾歌微微一愣,拉回了他紧张的神思,摇了摇头。
萧夜辰眉间一挑,扬起个酷酷的笑来。
“你等我一会儿!”
话音未落,人已朝石室外冲了出去,石室门开的那一瞬,传来外间莫陵不满的抱怨。
未几,莫陵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药箱,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怒意。大约是方才被萧夜辰撞了个满怀吧,至今都是黑着脸。
“他有问过什么吗?”曲倾歌问。
“没有。”莫陵拆开他身上的伤布,将渗血的布条一层层剥下,仔细检查着伤口。
现在伤口已止住了血,凝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他稍微处理了一下便上药重新包扎了起来。
曲倾歌望着床头微微出神。
“为什么……他若问了,我倒还能应付应付,如今他什么都不问,我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萧夜辰是个聪明人。”
“我有些看不透他。”
莫陵沉默了片刻道:“公子很在意他的事?”
“八月初的皇家狩猎,萧夜辰的邀约会不会是试探?他在怀疑我……”
“公子怎么打算?需要借着这次狩猎行动么?”
曲倾歌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自说自话:“可我认为,他是出自真心,是单纯的约我去看狩猎的。”
“那公子的意思是,不动手?”
“先这样吧,我不想让事情太复杂,有些累。”
莫陵点点头,开始收拾换下的布条。曲倾歌转动着腕上的银环在出神。
没过多久,密室外就传来动静。萧夜辰的声音由远及近,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莫陵吸了吸鼻子,微微蹙眉,看向了萧夜辰手中的瓷碗。
曲倾歌眼中划过一丝复杂的光。
“未晞!玉莲子来了!宫廷秘菜,外面可尝不到的!”
萧夜辰手中的粥是有些难看,不过内容倒是挺丰富,看得出是道价值丰盛的菜。
曲倾歌望着被强行塞进手中的粥,犹豫了一会儿,舀起了半勺。
“快尝尝!”萧夜辰凑合他跟前,满眼期待。
曲倾歌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下一刻被呛得咳嗽起来,脸上神色也古怪起来,想说什么却一直咳嗽不停,扯痛了伤口。
萧夜辰惊了一下起身替他顺着后背,然而那刚换过的伤布却又渗出血来。
莫陵脸色一变,拿起手中的药盘就朝萧夜辰身上招呼了过去。后者立刻从曲倾歌身边跳开窜到了一角。
莫陵哪肯放过他,追着他便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砸。
曲倾歌看着屋中打在一起的二人,又是咳又是笑,想出声阻止,萧夜辰的惨呼却盖过了他的声音。
这时申屠远闻声赶了过来,一看莫陵正拿着药盘在砸萧夜辰,忙拉开他。
“你干什么?他是三皇子!”
莫陵指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你问他!给倾歌吃了什么鬼东西!”
申屠远警惕的看向萧夜辰。
后者跳了起来,毫不客气道:“少诬陷人啊!我不吃这套!要不是看在未晞……不对,你刚才说他叫什么?”
莫陵懒得再看他,摔了药盘又回头去给曲倾歌处理伤口。
申屠远拦着萧夜辰,眼底划过一丝危险的气息,眯眼道:“皇子殿下,是不是该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
那一头曲倾歌好不容易缓平了气,开口道:“没事,我就是吃的急了些。这粥……宫廷的菜,味道实在是……特别。”
申屠远满脸茫然,在几人间看来看去,一时不知说什么。
莫陵抢过那碗粥,嫌恶的冷笑,起身就往外走。
“哎,你端去哪儿啊?”萧夜辰问。
“扔了。”
“为什么?”
“难吃。”
“……”
那一头曲倾歌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夜辰仍旧不死心,问道:“真有这么难吃?”
曲倾歌但笑不语。
“没道理啊,我是按着皇妹教的方子做的,她怎么做的那么好吃?你们是不是在骗我?”
“不敢……”
萧夜辰立刻苦着脸不说话了。本想亲手做些吃的给他补补,现在一看算是弄砸了,生平第一次下厨以失败告终。
“对了,莫陵刚才喊你什么?你的名字?你真名叫什么?”
苦恼转瞬就被萧夜辰抛到了脑后,眼中闪着光。
曲倾歌看了他许久,然后起身要下床。
萧夜辰拦着他:“你干什么?”
曲倾歌被他按着,只得在床上朝他行了一个礼:“曲倾歌参见三皇子……请恕……”
“行了行了。”萧夜辰打断他的话,一手将他拉了起来,按进被子里,“我化名叶申就是怕你们这样,一个个磕头跪拜的,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又忽然凑近:“你叫倾歌?”
“嗯。”
“倾歌……倾歌……难怪你弹琴那般好听,名字也像曲子。”
萧夜辰似乎对知道了他的真名十分高兴,嘴边带着笑,眼中带着光。
曲倾歌望着他,以为他会借此继续问下去,比如为何要冒名,为何要去清乐坊,为何又带伤出现在这茶楼的密室,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他想好了种种应答,然而萧夜辰却并未再问下去,一切就这么自然的揭了过去。
萧夜辰又开始天南地北的说,眉飞色舞的讲了他在宫中听到的八卦。
哪个妃子喜欢用香包,成天都带着浓郁的香味,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实则是为了遮蔽身上的体味儿。
贵妃喜欢穿显身段的衣服,总爱那么半露香肩的倚着,有次倚在亭子里露了乳[[[房,吓得几个路过的朝臣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
太子好色,养了几个娈童。二子萧子闫到了十二岁还在尿裤子。还是妹妹好一些,厨艺好,人也美,可惜看上了一个叫穆言的将军,说好听叫忠厚老实,说难听的叫傻子一个。
上次曲倾歌见过的那是他八弟,是兄弟几个里头性情与他最像的,将来肯定也是才貌双全的才子没的说!
曲倾歌无声摇头,借着弟弟的名义顺带夸奖自己,他倒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看得出,这些人中,萧夜辰最喜欢的是他的四妹萧文晴和八弟萧文轩。
凭他往日的调查,这三人间的感情,多过其他兄弟姐妹太多,算得上是这皇室里少有的几分真情真意了。
曲倾歌甚至是有些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