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点比十八点大,这谁都知道。所以袁三爷还是赢了,白玉堂还是输了。这谁都知道。可偏偏赢了的人一脸死灰,输了的人却淡定自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就连袁三爷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实在无话可说。可他偏偏想说,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玉堂又说话了,带着一脸的苦笑:“看来,我的手气实在差了点,就连骰子都能裂开。”
所有人都已知道这不是手气,而是技术!白玉堂道:“不必多心,像我这样手气的人,绝不会赢走一分钱。因为,实在没人比我的手气更差了。”
白玉堂走了,消失在黑夜之中。袁三爷还坐在那张舒适的椅子里。椅子还是那样舒适,就像情人的怀抱。但袁三爷却一点舒适的感觉都没有,他已感到疲惫,甚至有些力不从心。他忽然发现,原来他已快五十五了。别人在这个年轻的时候,或许已经是个三代同堂的祖父。他已不得不承认,或许他已真的老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膝盖的隐隐作痛,这一次的痛,像是比以往都要剧烈,剧烈到他已几乎不能忍受。张元就站在不远处,垂着头。袁三爷忽然叹了口气。张元道:“三爷,我已安排了人手,那小子,绝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袁三爷缓缓道:“你若不希望你的手下早死,就该及早通知他们回来!”
但已来不及,那批人对张元,就好像张元对袁三爷。命令接到之后,没有完成,便不可能回头。袁三爷看着白玉堂走进的黑暗,呢喃道:“不简单,不简单。”
白玉堂还在走。他看起来很疲惫,很倦怠,一天的赌局的确耗费一个人的精力。这个时候若有人行刺,白玉堂的反应会比平时慢五倍。不远处的黑暗中会不会有前来行刺的人?不远处的草丛里轻微抖动的野草里藏匿的是鼠虫,还是刺客?白玉堂没有去管,因为他已没有精力去管,他实在已疲惫,一天未进食,他已又饥又累。他实在需要一些食物去补充身体的能量,他也实在需要充足的睡眠去填补耗费的精神。幸好,不远处就有栗子。糖炒栗子。栗子发出阵阵香气,是好吃的糖炒栗子。炒栗子的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如果你不瞎,就该知道这一点。这个老婆婆叫熊姥姥。如果你不聋,也该知道这一点。幸好白玉堂不是瞎子,他也不是聋子。所以白玉堂道:“熊姥姥,给我称一斤好吃的糖炒栗子。”
栗子果然好吃,又香又甜。白玉棠又饥又累,所以他已连吃五六个栗子,他的嘴已塞不下更多。一个人若是饿极了,通常都是塞到嘴里塞不下。熊姥姥当然很高兴,没有谁会在卖出东西之后不高兴的。熊姥姥高兴地问:“好吃么?”
白玉堂已说不出话。一个人若是被食物塞住了嘴,通常都会说不出话。幸好他还有头。所以他不停地点头。熊姥姥笑了,笑得好像很开心。她浑浊的眼珠里像是放出了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人眼里能放出的光。她笑着道:“好吃你就多吃点。但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能吃的,有些好吃的东西有时候会要人命的。”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好吃的栗子有时候会要了人的性命。栗子是好吃的栗子,好吃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甜。但有时候,毒药也是又香又甜。只有良药才是苦口的。白玉堂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忽然不嚼了。栗子还在嘴里,但毒药已经开始发作。熊姥姥看着白玉堂的脸,就像是看着自己一手铸就的艺术品。她原本弓着的腰已经渐渐挺直,针尖般的目光盯着白玉堂煞白的脸,她要看着白玉堂的脸渐渐转黑。白玉堂呆在当地,看起来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和蔼的老婆婆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熊姥姥开始大笑,但她的目光始终盯着白玉堂的脸庞,瞬也不敢瞬。这无异于一位画家正盯着自己苦心制作的画作最后成型,也无异于一位母亲看着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熊姥姥的脸上泛着温柔的光芒,偏偏眼神里透露出令人心寒的杀气!时间过去很久了,白玉堂的脸还是煞白,并没有其他的改变!熊姥姥的笑声渐渐低沉下来,她终于不笑了。但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白玉堂终于吐出嘴里的栗子,他连一粒都没有吃进去。白玉堂笑了,苦笑道:“看来我不光手气坏,就连运气也坏透了。”
熊姥姥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白玉堂道:“一个人就连吃东西都能掉了性命的时候,岂不是运气坏透了?”
熊姥姥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白玉堂道:“但有时候我的运气又很好,一个人肚子饿的时候都没有吃进一点东西,该算运气坏还是运气好呢?”
熊姥姥不再“哼”了,她冷冷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白玉堂忽然抓起熊姥姥的手,口中啧啧连声,似乎在对她的手赞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全身的皮肤都开始松弛,她的手,绝不该如此嫩滑。”
熊姥姥不说话了。现在这里只剩下白玉堂和年轻男子,还有那个在睡梦中被人抱出来找不着家和妈妈的孩子。孩子又开始哭了。白玉堂看着年轻男子,笑道:“现在,我只想求你两件事。”
年轻男子道:“你说。”
白玉堂道:“把这个孩子抱回家,他年纪还小,该好好睡觉。”
年轻男子道:“好。”
白玉堂道:“还有,我饿了,你还有没有毒的糖炒栗子么?”
年轻男子忽然笑了,但眼睛里没有针尖般的光芒,只是暖暖的笑意。他笑道:“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刚才想杀你,你还能信任我?”
白玉堂也笑了,他笑道:“我只知道两件事。”
年轻男子道:“哪两件?”
白玉堂道:“我没有死,还有,我真的饿了。”
年轻男子带着孩子走了,白玉堂正躺在四处灌风的牛棚里,剥着“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吃过一斤之后,白玉堂的脸色变了!因为他忽然感觉到肚子在痛!他终于还是中毒了么?白玉堂至少已经知道一件事:不管肚子有多饿,也不能立刻就吃下一斤糖炒栗子。无论是谁,都会肚子痛。白玉堂已穿起了裤子。他本已填补了空肚子,此时此刻更应该做的,就是睡觉。所以他立刻就躺回牛棚的稻草上。他原本就倦意十足,没人比他更需要睡眠。但白玉堂却偏偏睡不着。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立刻看见父亲烧焦的无头尸体!他住在牛棚里,就是要提醒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他心里清楚,安逸的生活会消磨意志的棱角。为了报仇,他已准备接受任何考验!因为他复仇的对象,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恐怖!他只有逼迫自己的神经,训练自己的意志,磨练自己心中紧绷的弦!即使是在睡梦中,也绝不该放松了自己的思想!他知道,“权利帮”的眼睛正盯在他的身上。他现在绝不能轻举妄动。他又想到了聂三娘。一想到她白玉堂的心就开始抽搐——他已欠她太多。每天夜里白玉堂几乎都会在梦里见到她,看见她清丽的面庞。这个女人嫁到白家就牺牲太多,她为他,为白家牺牲了女人这辈子最好的年华。白玉堂甚至亲手破坏了她美好的婚礼。一想到她,白玉堂的心就软了。所以白玉堂不敢想她,他绝不敢让自己好不容易绷起的弦又断了。他只有停止对她的思念。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再回去和她相见,但决不是现在!他一定要报仇!所以他就必须等!他一定要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个消失在所有人眼前的机会!等一个所有人都开始对他放松警惕的机会!所以别人可以休息,但他不能!绝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