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怜见到荃奈那日,是在他已被废除仙骨,即将前往极蛮之地时。
已近深秋,整个空泽已被枫红渲染,秋风刮过,翻涌的艳丽之中难免瑟瑟。
她便是在第一次遇到荃奈的地方,再遇到他。
婆罗花本是经久不衰,可因着他的衰落,后山凋落了一地残白,无从觅到一株完整的婆罗花。
而她身上披着的白绒大氅,反倒成了最纯的白。
隔了些模糊的秋红,应怜回望了他不过一眼,便转身离开。
他于她而言,早就不是少时能看懂她的朋友。
不敢靠近,荃奈静静地凝视着她,却在她转身时飞快追上她,伸手向前,他试图拉住她的手腕。
应怜反应极快地侧身,躲开他的手。
微曲的手落了空,他宽大的衣摆在空中划过,没能带起丝毫可以留住的东西。
“阿怜……”
“浮罗少主,我们尚且不熟。”她面无波澜地打断他。
眸子映着她平稳的面色,他的心尖不可控地微颤起。
他想过她所有的反应,或仇恨,或厌恶,更甚至恶心,却没想过,她如此淡漠。仿佛,根本不在意他的存在。
垂下银白睫羽,他勾起苍白的唇角,似乎什么都没有,可那双眸子里的黯淡,又很明显。
“阿怜,对不起。”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是,我想圆满一次。”
他这一生,从没有过一天安稳时日,更没有过圆满。
他自小被家族把控,长大后被送于帝姬为闺中玩物。浮罗和天族都视他为最好的棋子。他早就丧失了身为人的尊严。
背后的整个浮罗生民都被天族攥在手心,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日日在悔恨和痛苦的交织中饱受折磨。
所以解脱之前,他想再见一次,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阳光。
闻言,应怜缓缓转身,直视着他,清泠的眼眸带着上位者的气势。
“浮罗少主,你错了。”
“我并非如你想象中那样,曾在你生命里留下过什么。”
“那不过是你在自我禁锢。你想要抓住的,其实从来不是这些浅显的东西。”
“如果你敢试着搏击长空,或许会坠落,但你不会失去自我。”
顿了顿,她将大氅拉拢了些,确保不会受风寒侵扰。
“你心里有一个逆反的自己,但你不敢释放他,反而是压抑着他,让他更加痛苦。”她继续道。
望着她褪去稚嫩的面孔,听着曾反反复复出现在他脑海的轻缓嗓音,荃奈心里的悸乱竟凭空稳了不少。
他当然知道,自己对应怜的感情从来不是男女之爱。
他一个没有得到过爱的人,是不可能懂得什么是爱的。
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错,是他太过懦弱,懦弱到作茧自缚,不敢暴露出自己的一身反骨。
愿意显露懦弱的人,没人会替他桀骜。
“好自为之。”
没再管他是何神情,应怜转身离开,她的背脊挺直,一如当初。
心里的桎梏骤然一松,荃奈知道,他在临死之前,终于活了一次。
若是可以重来,他会愿意做一朵满身倒刺的玫瑰,而不是一朵最纤美的婆罗花。
——
应怜的腹部越来越鼓,夙虞也越来越紧张。他每天都跟在她身后,就怕她像话本里描写的那样,遭人迫害。
知道他看过好些乱七八糟的宫斗话本,应怜十分无奈,但也没有拒绝他每天的悉心照料。
直到生产那日,她才明白他忙活那么久都是便宜他的。
站在产房外,夙虞和应苍心急如焚地等待。
女儿受苦,虽然知道埋怨夙虞不合理,但应苍看向他的眼神还是克制不住地沉了沉。
“别担心,阿怜会没事的。”
看出他暗藏的担忧,应苍抿了抿唇,还是对他肃然道。
“嗯。”
“多谢岳父关心。”
对上岳父,饶是大魔头夙虞,声音也不由得低了几分。
两人没再说话,屋内的响动越发明显,揪人心魄。
又过了许久,还不见来人禀报,夙虞的心不断下沉,如被攥紧到极致,只觉得难以呼吸。
稍一迟疑,他便迈步向前,不管不顾地想冲进产房里查看应怜的情况。
“姑爷,不可啊!”
守房的婢女见状,赶忙伸手拦下他。
应苍也没想到夙虞会这么着急,但不知道应怜是个什么情况,他也就没拦着。
若是夙虞表现得太镇定,他反倒要重新审视一下他对应怜的感情了。
尽管恨不得立马踢开挡在面前的人进去,但害怕外面的响动会影响到内里的情况,他强忍着内心的躁动,站在原地不语。
就在这时,一声声婴儿啼哭传来。
这些声音清脆却不算响,但足以惊动焦急等待的两个男人。
嬷嬷欣喜地抱着孩子走出来,还未等走到夙虞面前,就见他已经瞬移进房内,快到捉不住残影。
房内血腥气未散,汐娘捏着湿热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应怜脸上的汗水。
见到夙虞,她迟疑了一会儿,低头温柔地对应怜轻语几声后,朝外走去。
她是知道夙虞的,应怜少时和应苍对峙着要留下他时,她还帮着应怜劝了应苍几句。
那些年,她其实能看出些少年情窦初开的心思。
只是她没有想过,一条来路不明又身负灾祸的墨鲛,会和应怜有什么未来。
更没有想过,辗转百年过去,应怜带到她和应苍面前,坚持着要留下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他。
“要好好照顾阿怜。”
她温柔地浅笑,轻轻拍了拍夙虞的肩膀,径直走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血腥味如浪般阵阵窜入他的鼻腔。这是第一次,他害怕闻到血味。
分明先前还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可临到头,他的双脚如被灌了铅,沉重得难以迈步。
“喂。”应怜虚弱地唤了声。
闻声,夙虞飞身跑到她身边,牢牢抓握住她的手。
“痛死了。”她闷声抱怨。
紧了紧握住她的手,他低头,在她鬓发边轻吻了下,又将她的手贴紧自己脸旁。
“好,不生了,我们只要这一个孩子。”
闻言,应怜苍白的面色多了些怪异,“傻瓜,是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