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恭恭敬敬地领着十来个青衣修士踏上了楼梯。 宴星洲凡人虽多,但地盘是四大洲中最大的,总能发掘到几块灵气富裕、远离尘嚣的地儿,所以修仙门派其实也不少。 修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两大门派——药谷和占星楼,就在宴星洲。 前者风评最好,分内外两门,外门弟子行走俗世,专为凡人看病,救死扶伤,内门弟子为修士诊治,悬壶济世,享尽凡人爱戴与修界礼遇。 后者最被人恼,因为占星楼没几个正常人,整日里神神叨叨,花大价钱请他们卜一卦,往往只会得来几句狗屁不通的箴言,问就是天机不可泄露,再问就是泄露得加钱。 不过仁仙城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并不在这两大派的庇护范围,统辖这一片的,是飞虹门。 本来就是个不大的门派,仁仙城又处于边缘地带,凡人很少见到上头的仙师,所以小二见到仙师来时,甚是惶恐。 尤其这群仙师里,还有个被称为“少主”的。 被称为少主的,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眼底下微微青黑,步伐不似其他人稳健,眉眼堆积着阴翳,把那副还算英俊的相貌勾勒出几分瘆人的寒。 小二不敢多看,专心带路。 飞虹门少主宋晔踏上阶梯时步子一顿:“叫几个人看好后院,那贱人滑溜得很。”
几个青衣修士齐齐应是:“回少主,已经安排好了。”
宋晔阴沉沉的:“抓到直接打断腿,留口气,注意别伤到脸。”
“是!”
想到抓住人后的事,宋晔的脸色好看了一点,眼底逐渐升起几分兴奋,朝着楼上迈步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想把人抓到手。 一行人无声无息往楼上走时,正好下来两个人,是一对老夫妻,看起来颇为年迈,走路颤颤巍巍的,见到这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吓得脚步都加快了,错过他们,往楼下去。 两个寿元衰竭的凡人而已,宋晔等人急着上楼抓人,眼角余光都没停留一下,径直路过。 只有小二的脚步停了一下,不禁陷入思索。 这几日,客栈里有这么对老夫妻住进来吗?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正好见到那对老夫妻慢腾腾地走出了客栈大门,心底愈发感到怪异,然而还没来得及抓住脑中那丝闪过的念头,就被狠狠搡了一下。 宋晔不耐烦极了:“东张西望什么,莫不是想通风报信?带路!”
要是在眼皮子底下放跑了猎物,他不介意把这座客栈的人都杀了。 凡人的命,在大多数修士眼中,比蝼蚁还微不足道。 店小二被那道视线盯着,后背一片森寒,立刻闭嘴,不敢再说话,僵硬地陪着笑将人引到了客房门前。 里头听起来静悄悄的,几个青衣修士对视一眼,心里忽然暗道不好,猛地抬脚踹开房门,拔剑冲进屋中—— 屋内空空荡荡,早就没人了。 窗户没开,后院蹲守的人也没蹲到人,显然不是跳窗跑的。 宋晔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反手一把掐住小二的脖子:“人呢?你不是说他们没出去过吗?”
店小二挣扎着嗬嗬直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站在人群最后的独眼修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道:“少主且将他放下,我问句话——你方才在外面张望什么?”
这独眼修士是飞虹门的堂主,突破元婴失败后,修为倒退,终身都只能困在金丹中期,难以再进寸厘了,被飞虹门门主派在宋晔身边,负责保护他。 宋晔的筑基中期是靠丹药堆上来,和人斗法就会原形毕露,连筑基初期都打不过,所以惜命得很,对独眼修士还算有几分尊敬,闻言勉强按下不耐,松开了手。 小二被掐得呼吸不畅、面色发紫,只差一口气就要窒息而亡,钳制一松,立刻软倒在地,浑身浸透了汗,捂着胸口,拼命呼吸着,从指尖到声音都在发抖:“小、小的方才想,刚刚路过的那对老夫妻,好像、好像有点眼生……” 宋晔和独眼修士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霎时不太好看。 在宋晔一行人踹开屋门的时候,溪兰烬已经带着谢拾檀用轻身术奔出城门,钻进了几十里外的一片杏花林中。 淡粉渐白的杏花纷纷落落,拂来满身犹带春寒的杏花香。 冰清玉洁的小美人不喜欢被触碰,溪兰烬拎着他的袖摆,小心翼翼地不沾到他的皮肤。 免得又被当流氓变态。 估计已经被发现了,溪兰烬也就不再继续伪装,把自己身上的老婆婆幻化术解除后,又扭头帮身边的老头子解除了,啧啧道:“小谢啊,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要面子呢,要你装老婆婆还不肯,耽搁了那两下,差点没能跑出来。”
谢拾檀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经历,阖着眼,不是很想说话。 毕竟向来只有妄生仙尊提剑杀人,杀的还都是跺跺脚就能震塌一方的大能,寻常人都不配死在仙尊剑下。 从未有过避小小的筑基期和金丹期风头的经历。 溪兰烬捏着谢拾檀的衣袖,脚尖一点,带他纵身跃起,回头瞄了眼已经看不到轮廓的仁仙城,唇角勾了勾:“我的运气不错,第一次施展幻化术就成功了,幸好那个金丹期没注意我们,他再多扫一眼,我们就露馅了。”
他刚刚用的幻化术,是记录在《修真界基础术法大全》里,比较难那一梯队的法术。 和敛息术相似,这个法术对灵力的要求不高,反倒对神识的强度要求高,所以低阶修士往往难以修成,而且很容易露出破绽。 但直接迎上那群人才是傻帽,事态紧急,溪兰烬就冒险选择了这个法术。 听到溪兰烬的声音,闭着双眸的谢拾檀才略微偏了偏头。 运气? 恐怕不是。 能在那种时候,翻开术法书,在三息之间学会一个对他这个境界而言颇为困难的新法术,唯有一种可能。 神魂强悍,神识远超修为境界。 但这么弱的修为,与神识境界远远不符。 ——除非是被夺舍了。 此人灵力低微,但身上秘密颇多。 虽有揣测,不过谢拾檀现在无法动用灵力,探查溪兰烬是否被夺舍了。 溪兰烬的适应能力向来惊人,已经习惯了在谢拾檀面前自说自话,也不管他听没听、是否会作答:“现在我们离仁仙城很远了,他们应该追不上来……” 安静了一路的谢拾檀忽然微侧过头,薄红的唇动了动:“未必。”
溪兰烬:“嗯?什么未……” 他带着谢拾檀落回地面,正要继续施展轻身术跃起时,话音陡然一滞,脚步停下来,明白了这俩字的意思。 不远处的杏花林中,十几个青衣修士正手持长剑在等着他。 除了在客栈见到的那些,还有守在城门口那几个。 溪兰烬舔了舔小犬牙。 也对,若只是一群筑基期修士,肯定追不上来,但里面还有个金丹期修士。 这要是让他一个炼气期的小修士溜走了,差不多也可以自毁金丹了,没脸见人。 溪兰烬掂量了下自己学的那几个小法术,以及体内稀薄可怜的灵气,并不是很想尝试越级挑战金丹期的权威。 这是要刚落地的婴儿参加百米赛跑啊。 这群人不依不饶的,莫不是原主闯了禁地后,还偷拿了什么? 毕竟守城门的修士也说他是“小贼”。 正琢磨着要不要再翻翻那个贫瘠的储物玉佩,看看能不能从那可怜巴巴的几样东西里,寻摸出一个可能是门派重物的东西。 溪兰烬就察觉到一道火热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宋晔抱着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溪兰烬,眼底掺着快意和愤恨,嘴角一歪,却是笑了起来:“谈溪,还想往哪儿跑?上次你捅了我个对穿,你说,这次我该怎么捅回去?”
话说到后面,却有些暧昧不清的味道。 原身之前行走江湖,居然用的也是谈溪这个名儿? 不会吧,这脑回路也能撞,歪打正着了? 溪兰烬一怔之后,听清宋晔的后半段话,顿时一阵鸡皮疙瘩。 噫惹,变态。 溪兰烬面露嫌弃:“小谢快捂耳朵,别听这种话!”
小崽崽可听不得这话! 谢拾檀:“……” 宋晔眼神贪婪地在溪兰烬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立在杏花树下的少年红衣如枫,微微上翘的睡凤眼下一点小痣,透着些睡不醒似的散漫,透着些微不似宴星洲人的风情。 他直勾勾地盯着溪兰烬,露出个古怪的笑:“瞧着比上次还好看了,上次还有点木木的,这次看起来机灵了许多,连金丹期修士都被你骗过了。”
顿了顿,宋晔的视线才转到被溪兰烬刻意挡在身后,只露出小半边脸的谢拾檀。 双眸闭合,长睫低垂,霜发如雪,是副清冷而昳丽到了极致的眉眼。 宋晔挪不开眼了。 那般姿容胜雪的存在,仅仅是窥视一角,也叫人心跳加速,竟好似下凡的谪仙,淡淡地与尘世格格不入,叫人不敢生出亵玩之心。 越看越叫宋晔兴奋:“哦?没想到,你还给我带来个新的小美人儿。”
谢拾檀冷眼旁观着这一出戏,察觉到那道露骨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拧了下眉。 多的是人跪俯在妄生仙尊面前,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注视、冒犯他。 除非是眼睛不想要了。 下一刻,他察觉到,溪兰烬状似无意,往左侧挪了一小步。 不偏不倚,正好将他彻底遮挡在身后。 溪兰烬抱着手,懒洋洋的:“这位少主,我看你一副肾虚体弱的样子,怎么胃口还挺大?”
宋晔十几岁就禁不住□□诱惑,没了元阳,多年来沉溺美色,荒废修行……的确是虚。 但男人最好这方面面子,当着十几个下属的面被这么说,他的脸色霎时阴寒下来,恼火地命令:“跟他废话什么,给我拿下!”
……废话的不是少主您吗。 周围十几个筑基修士面色古怪,不过听到命令,还是御着长剑,齐齐围来。 大概是觉得十几个筑基期修士,拿下溪兰烬手到擒来,那个独眼修士并未跟着出手。 这给了溪兰烬机会。 来到这个世界,他第一个学会、也最熟练的法术,是控物术了。 无他,主要是懒。 这个法术太适合懒人了。 学会控物术后,坐在原地,意念一动,就能把想要的东西招过来,随心所欲,非常方便。 既然能控制帕子茶盏靴子衣裳水果食物……那控制修士的飞剑,也不是不可以吧? 溪兰烬脑中陡然冒出这个念头,小心地拽着谢拾檀的袖摆,注意到不碰到他,带着他翻飞而起,迅速飞退。 他的速度几乎赶得上筑基期修士的速度了,快得出乎众人意料,不过那些青衣修士也不傻,立刻分散开来,包围成圈。 在他们看来,若不是要小心顾忌着,别伤到圈里这俩人的脸,不过一个炼气期,一个病歪歪没修为的凡人,直接拿下就是了。 其中一个急功近利的圆脸修士飞速袭来,想要最先擒下俩人,得到少主的青眼。 溪兰烬盯着那柄剑,左手两指一并,低喝:“夺!”
下一瞬,圆脸修士脚下的剑突然颠簸了一下。 随即就脱离了他的控制,嗖地飞了出去! 那个修士“啊”地惊叫一声,嘭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其他修士见此情况,哗然一片,立刻停了下来,惊疑不定地望着溪兰烬,一时竟不敢再靠近:“怎么回事?”
“方才是怎么了?”
“他夺了周师兄的飞剑,怎么可能!”
谢拾檀若有所思。 这个自称谈溪的人,神魂果然异常,强大到神识可以轻松夺走筑基期修士的飞剑。 溪兰烬也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愣了一下,握着那柄剑随意挥了两下,破空声顿起。 他环视一圈,心里陡然冒出个更大胆的念头,尝试着像刚才那样,凝聚注意力,用出控物术,去抢夺剩下那群修士的飞剑。 霎时,空中惊呼声连成一片,如同下饺子一般,哗啦啦掉下去了一大片人。 筑基期修士做不到御空而行,只能御剑而行,剑被夺走了,自然是没法待在空中了。 比起摔到地上的痛感,众人更多的感受是懵,以及对未知的恐惧。 他们的飞剑,被一个炼气期的小修士夺了? 而且是……十几把飞剑,一起,全被夺了? 连那位独眼修士都做不到这种事! 此人莫非是什么隐藏修为的大能?! 溪兰烬灵力稀薄,凭借轻身术的身法,滞空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很了不得了,跟着落回到地上。 纷纷扬扬的杏花翩翩而落,衣红如枫的少年护着身后的人,身周十几把飞剑游鱼一般,悬浮飘动。 一时间所有人骇然无声。 溪兰烬摩挲着下巴,也有些震惊:天才竟是我自己? 还是说,原身是个天才? 可是原身如果真是个天才,修为怎么能烂到这个地步?看起来都十八九岁了,才炼气期。 听说那位妄生仙尊,十九岁的时候,都金丹期快元婴了。 被夺走飞剑的那十几人已经失去了战意,溪兰烬很快回过神,现在不是思考原身问题的时候。 越过身前的十几把飞剑,他望向有发号施令权力的宋晔,想故弄玄虚,把他吓退。 然而对面只有额角青筋都蹦出来了的宋晔,那个金丹期修士不在。 溪兰烬立刻意识到了不好。 他毫不犹豫地控制着飞剑群朝后刺去,“叮叮当当”几声,就折了三四把飞剑。 附近几个青衣修士望着这一幕,霎时心如刀割,含着眼泪欲言又止。 独眼修士很确定溪兰烬只是个炼气期,但见他刚才那一手,颇觉邪门,不确定他还有没有什么后招,没有贸然贴近,缓缓靠过来。 溪兰烬不得不全神贯注,控制着飞剑,试图阻拦他的脚步。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咻”地一声。 溪兰烬猛然回头,只见宋晔不知扔过来个什么,泛蓝的寒光闪烁,方向正朝着他几步之外的谢拾檀! 飞剑挡着那个金丹期修士,不能撤走,小谢比他弱,身体还没好,再伤着就不好了。 而且他可是亲口承诺过,要保护好他的。 电光石火之间,溪兰烬的脑子里飞快窜过了许多念头,身体先于意识一步,侧身张臂,挡在了谢拾檀面前。 动作快得连谢拾檀都微微一怔。 “呲”地轻轻一声,剧痛从背后传来。 溪兰烬天不怕地不怕,对待万事都能泰然处之。 除了痛。 他真的很怕痛,割伤了手指,都要眼泪汪汪带着哭腔安慰自己半天。 背后那一下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股铁锈气,血沫子就要奔涌而出,被他拼命咽下去了,身体却不由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到谢拾檀身上,想到小美人不喜欢被碰,又咬牙忍不住。 他屏息了半晌,再开口时,忍不住倒嘶了口气凉气:“……小谢,别怕。”
声音有些抖。 谢拾檀漠然的神色忽然微微一动,指尖无声蜷曲了一下。 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逆着光,他只能看到风中对方飞扬的黑发,细编的发上缀着红色珠子,赤红如血。 宋晔那狗东西丢来的暗器,不知道涂抹了什么,溪兰烬浑身阵阵发冷,眼前持续不断地发黑,摇摇晃晃起来。 眼见着他似乎就要倒下了,那个金丹期修士也停止了试探。 谢拾檀略低下头,听到溪兰烬带着血腥气的、沉重的呼吸。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住溪兰烬。 才碰到肩头,就发觉他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冷汗一层层地浸透了衣衫,衣料都是微微潮湿的。 溪兰烬迷迷糊糊之间察觉到谢拾檀靠近,猛然扭身一躲,嘟囔着“别碰”,说着,就撑靠到旁边的杏花树上,脑子里混混沌沌、却异常坚定地想:我不能再像个变态了! 谢拾檀的唇角微抿了下,脸色莫名冷下来。 溪兰烬眼前一片重影,看不清谢拾檀的表情。 力气在被点点抽离,双腿发软,他踉跄着,禁不住朝前摔去时,好似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瞳孔。 旋即跌进了一团柔软暖烘的绒毛中。 溪兰烬无意识地喃喃:“小谢,还不快跑……” 有变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