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卫崤的眼皮动了动,他听见各种纷杂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太清,更有甚者,连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
“舟舟。”
“别忘了,我在未来等你。”
小姑娘细弱的声音宛如一道灼人的光亮,于转瞬之间破开了鸿蒙,冲击着卫崤尚在混乱中的思绪,拨云见雾一般,被遗忘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涌了出来。
下一秒,他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头顶的细纱垂帐,仔细接收着这段被遗忘的记忆。
耳边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紧接着,程子阙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兴奋地大喊道:“醒了醒了!殿下醒了!”
他甩开步子冲过来,拿手在卫崤眼前晃了晃,不停地絮絮叨叨:“殿下殿下?能听见我说话吗?嘀嘀嘀?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恢复意识了吗?能说话吗?”
卫崤被程子阙吵得脑袋疼,强忍着炸裂般的疼痛,声音干涩粗糙得宛如摩擦的砂纸:“闭嘴。”
程子阙委屈收手,无情的男人!
卫崤翻身坐起,大掌按在床沿,稳住有些踉跄的身子,目光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只见周遭鸟革翠飞,金光烁烁,华丽至极,分明是皇城中的太子寝宫。
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哑声问道:“柚柚呢?”
程子阙没敢说话,表情有些心虚。
察觉到不对的卫崤掀起眼皮,肤色苍白,嘴唇殷红,神色晦暗深沉,被他锁定的一瞬间,程子阙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仿佛看见了一只从深渊爬出来的厉鬼。
他默默退后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赔笑道:“殿下,半个月前,收到你昏迷的消息后,可能是急火攻心,五小姐也陷入了昏迷之中……到现在还没醒……”
在卫崤看似平静的注视下,越说到后面,程子阙的声音越小,几乎要听不清了。
有什么东西要从黑暗之中破土而出,卫崤头疼欲裂,脑子里竟然空白了一瞬,他把喉间的腥甜压下去,仓惶站起身,连靴子都忘了穿,跟丢了魂儿似的往外走:“她在哪儿?我要见她。”
程子阙连忙追上去,劝道:“殿下,你昏迷了半个月,现在身体虚弱,不宜走动……”
见卫崤不为所动,他话锋一转,继续大着胆子说道:“你至少先把药喝了,换身衣服,收拾一下,姜小姐现在在姜府里,你这般狼狈,姜大人和姜大公子怕是不会让你进门。”
程子阙追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道:“而且我每日都会去看姜小姐,她的情况很特殊,脉象平稳,没有异样……”
听见这句话,卫崤的脚步一顿,倏地转身看过来:“你说什么?”
见他停下来,程子阙连忙继续说道:“姜小姐昏迷的原因至今还未找到,但是我敢保证,她的脉象没有任何问题……真是奇了怪了。”
他的表情有些苦恼和疑惑,要知道,他自小学医,天赋极佳,尚年少的时候就被世人尊为“神医”,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古怪的情况。
卫崤没理程子阙的嘀咕,安静地在原地站了半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有被激得发红的眼眶还未恢复原样,哑声道:“把药端来吧,备些吃食,热水和衣物。”
周围一直不敢说话的侍从得了命令,连忙下去准备。
见他想通了,程子阙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们先回殿中,稍等片刻即可,正好我再给你把把脉,看看你的情况怎么样。”
卫崤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他没有回寝殿,而是赤着脚朝书房走,跟在后面的程子阙见他从上锁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雕花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空的。
程子阙不由得疑惑地问道:“殿下,你要做什么?”
卫崤垂着眼眸,细密的长睫在眼窝处落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只能听见他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取东西。”
话毕,他把手指伸进去,稍稍一摸索,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一按、一转,再一扭,这雕花木盒的内部竟然发出了齿轮转动的声音,下一秒,木盒子发生了变化,收缩、抽出、转换,隐藏的暗层暴露在空气中。
里面赫然放着一条老旧的红绳,缀着一枚雕琢着繁复花纹的古铜钱。如果姜柚在这里,会发现这跟卫崤送给她的那条铜币红绳是一模一样的。
程子阙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恨不得上手去摸了摸,抓耳挠腮道:“这个机关好精巧!”
卫崤把红绳取出来,见他眼馋,随手把木盒子扔给了他,程子阙手忙脚乱地接住,拿在手里兴冲冲地研究了起来,正惊叹时,忽然听得身旁传来卫崤冷静又认真的声音:“程子阙,帮我个忙吧……”
“什么?”听见他的话,程子阙一脸惊悚地看过去,也顾不上身份上的尊卑,音量提高到了有些刺耳的地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傍晚的天际已经窥不见霞光,四周陷入了一片模糊的幽暗中,仿佛蒙上了一层蝉翼似的轻纱,只见卫崤正转头看过来,深邃英隽的眉眼有些模糊,却遮不住瞳孔里惊人的亮光。
他轻声笑了一下,说道:“拜托了。”
*
姜柚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坐起身,乌黑的瞳孔里倒映出了眼前的景象。
这里不是熟悉的系统空间,而是一个陌生又令人震撼的空间。
上是耿耿星河,浩瀚无垠,下是青山横亘,白水一线。
姜柚悬空站在中间,环视一圈,发现前方有一间清雅精致的二层小屋,白墙上覆青瓦,四角飞檐,还有雕刻精美的垂花柱,下端刻成了栩栩如生的莲花座。
屋外种着如粉似雪的海棠花树,搭着雾蒙蒙的紫藤花架,锦鲤鱼池上浮萍悠悠,挺出几枝细幼幼的荷花,桥梁拱起,假山嶙峋。
好漂亮。
不清楚现在是情况,姜柚也不敢轻举妄动,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在心里唤道:“统子?你在吗?”
没有回应。
姜柚挑了一下眉毛,什么情况?这不止是排斥出了世界吧,怎么连系统都不见了!?
她略一思索,抬脚朝着往小屋走去,这小屋从外看很有中式意境,走到一定范围时,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脚步。
姜柚试探着伸手,摸到了一层透明的保护罩。
“滴——”
保护罩上泛起水波纹状的涟漪,同时一道柔和的光从姜柚的全身缓缓扫描过,紧接着,一道没有感情的机械男声响起:“扫描中——”
姜柚:?
“哇!”与此同时,终于爬上线的系统刚一露面就被这庞大的能量给惊到了,宛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结结巴巴地问道:“宿……宿主,这是……什么地方?”
姜柚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圆球系统,脸上写满了“你看我知道吗”六个大字。
系统晕乎乎地转了一圈,把周围的环境尽收眼底之后,忽然惊叫了一声:“啊!主神空间!宿主!我知道这是哪里了,是主神大人的空间!”
听说是爱人的地盘,姜柚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系统感动得泪眼汪汪,咬着手绢,一脸qaq,没想到有一天它居然有幸能进入主神空间!这庞大的能量,简直是所有系统的向往啊!
看来是为了保护宿主不被排斥出世界,主神大人特地把她放到了主神空间里保护着。
这时,面前的白光扫描完毕,机械音不易察觉地变得温柔了一些:“扫描完毕,扫描通过,认证中——”
姜柚抬起眸子,还未来得及说话,眼前的一切忽然在乌黑的瞳孔中缩小、褪去。
一切陷入黑暗之前,她的余光瞥见了右手手腕,上面缠绕着一圈灼热的红。
*
一枝夏花伸入长廊,空气中浮动着被烤得发烫的花香,风穿过半开着的牖窗,吹动了青绿色的细纱垂帐,隐约能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嘎吱——”
门扉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打开后,可以看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门外。
卫崤身着一件玄色华服,领间、袖口和衣摆处用银线绣着云纹,乌檀似的长发用玉冠高束,五官深邃英隽,只是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宛如凛冬初雪一般,只唇色一抹殷红,平添了几分诡艳靡丽。
他身后跟着程子阙和姜怀野,姜怀野本想跟着进来,程子阙眼疾手快地拦了一把,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说道:“姜大公子,关于姜小姐的情况,借一步说话。”
姜怀野略微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嘴上不说,其实他心底对卫崤这个未来妹夫还是比较满意的,他一伸手:“神医,这边请。”
两人走后,卫崤抬脚走进屋里,绕过屏风,走到了床边。
他伸手将垂帐撩起,看见了安静躺着的姜柚,她轻轻地阖着眼睛,纤长卷翘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面色很正常,粉腮软腻,唇色红润,看起来跟睡着了没有两样,只是呼吸很浅,胸前几乎看不出呼吸起伏。
卫崤的睫毛一颤,将垂帐勾在花卉纹如意头帐钩上,坐在床沿处,把姜柚冰凉的手拢在了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柚柚。”他垂首亲了亲她的指节,温柔地说道:“别害怕,很快就好了。”
卫崤从腰间取下荷包,这是之前姜柚用来装糖果的荷包,一股脑地塞给了他,他打开荷包,从里面取出了两条缀着古铜钱的红绳,把其中一条系在了姜柚的右手手腕上,另一条系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
他的动作很小心,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祈求。
“快醒过来吧。”系好之后,卫崤捧起姜柚的手,垂下脑袋,把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声音有些干涩,艰难地说道:“柚柚,我好想你。”
季夏的风将一片茂盛的深绿吹得沙沙作响,草木和夏花烘暖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细纱垂帐随风轻扬起来,微微遮住两道身影,显出一片柔和静好的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卫崤依旧一动不动地牵着姜柚的手,他的眼睫低垂,挡住了琥珀色的瞳孔,看上去好似跟她一起陷入了沉眠。
下一秒,他察觉到掌心传来了动静,柔软的指腹一蜷,在他的眼角处轻轻勾了一下。
卫崤浑身一震,手指从姜柚的指缝间挤进去,连忙掀起眼皮看了过去,正对上一双弯弯的笑眼,正安静地看着他,声音有些有气无力,细细软软的,却十分认真地说道:“舟舟,我回来了。”
卫崤深深地凝视着她,眼尾一红,无措又紧张地问道:“感觉怎么样?哪里疼吗?”
应该是在床上躺的时间太久了,姜柚觉得心口都有些泛疼,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缓缓呼吸了一下,坚持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搂住了卫崤的脖子,还贴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亲:“很好,我不疼。”
卫崤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托掌住姜柚软下去的腰,将她往上一抱,长臂环住她的肩背,抱得很紧,恨不得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浑身都在颤抖,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字。
“柚柚。”
“柚柚。”
从后面看去,若不是姜柚细白的手臂缠在卫崤的脖子上,都看不出来他怀里还藏着一个人。她不厌其烦地应了一声又一声,在他的眉心和脸颊处胡乱地吻着。
良久,卫崤失控的情绪才逐渐平复了下来,脸色愈发苍白,依旧抱着姜柚不愿撒手。
恢复了一些力气的姜柚靠在他的肩头,下意识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刚才应该就是这红绳把她召回来的吧?她一边想着,一边才找到机会问些别的问题,细声细气地问道:“舟舟,你什么时候醒的?身体还好吗?”
“我是七天前醒来的。”卫崤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蹭了蹭,温声回答道:“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倒是你,昏迷了半个月多,现下还需好好养着。”
他跟抱小孩儿似的抱起姜柚,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温热滋补的参茶喂到她的嘴边,他拿着红绳来之前,就提前吩咐缁衣卫备好了热茶和食物。
昏迷的这段日子里,两人一直是靠着程子阙的药丸维持着身体的基本情况。
不喝的时候还想不起来渴,眼下一口参茶入喉,姜柚一口气喝了两大杯参茶才稍稍缓过来,卫崤喂过来第三杯的时候,她把杯子推到了他嘴边,软软地说道:“你喝,你看看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赶紧好好补一补,好生养着。”
见她坚持,卫崤也没推辞,仰头把参茶喝了。
姜柚凑近了些,在他胸前来回嗅了嗅,心疼地问道:“当时中箭的是这里吗?怎么还有一股血腥味?现在还疼不疼?”虽然有护心鳞挡了一劫,但那骇人的冲击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卫崤攥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安慰道:“无事,已经没有大碍了,好生养着就好了。”
“对了。”他的语气一顿,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你醒来的事,我还没有告诉姜府的人,你先到床上去休息好不好?我派人去跟老夫人、姜大人和大公子说一声,他们都很担心你。”
姜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加上本就信赖卫崤,思绪立刻就被带跑偏了,乖乖地点了点头,勾住他的手指晃了晃,黏人地撒娇道:“好,那你早些回来哦。”
卫崤把她抱回床上,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温声道:“好。”
他转身往房门外走,为了给他和姜柚制造二人世界,程子阙特地把姜怀野带到了院子外面,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见卫崤走出来了,姜怀野大步走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朝他一拱手,深深地弯下了腰。
“柚柚醒了。”卫崤没说别的,只冷静地说道:“大公子可以进去看看她。”
姜怀野真诚地道谢道:“多谢殿下。”
卫崤微微颔首,对暗处的缁衣卫下令道:“把柚柚苏醒的事传给姜大人和老夫人。”
姜怀野走之后,程子阙看了看卫崤苍白的脸,又看了看他胸前衣料上加深的一小道痕迹,若不是穿的黑衣服,怕是早就被血迹染红了。
他也顾不上旁的,骂骂咧咧道:“殿下,你刚才是不是做大动作了吗?我都说了八百遍了,要克制要克制!你真当取心头血是什么小打小闹的事吗!?”
真是服了,就算是小别胜新婚!你就不能克制一点吗!?
当时卫崤说要取心头血来染红绳的时候,程子阙真的差点吓死,一是觉得卫崤受了刺激,脑子不正常了,居然说什么姜小姐是离魂之症,铜币红绳用心头血染了之后可以固魂;二是他深知取心头血可不是小事,稍不留神可是要送命的。
卫崤看了程子阙一眼,义正言辞地反驳道:“只是抱了一下而已。”
只是?抱了一下?而已?就你这样,你敢不敢说清楚这一下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你心里真的没点数吗!?
程子阙恨不得上前去揪住卫崤的衣领,使劲地晃晃他的脑袋,一脸严肃地说道:“殿下,我好不容易保住了你这条命,就算不会死,你这伤口要是再次开裂,痛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卫崤的脸色很苍白,心上未愈合的伤口疼痛欲裂,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愉悦,眼角眉梢都落满了笑意,只要柚柚没事,多痛都没关系。
就算痛,他也想要抱紧姜柚,好好感受一下她的存在,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程子阙一摊手:得,没救了!恋爱脑!痛死活该!
卫崤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铜币红绳,再次叮嘱道:“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柚柚,多谢了。”
他愉悦地笑了起来,现在的他和柚柚,就像是以前那枝并蒂莲一样,同心、同根、同福、同生。
恍然间,卫崤回忆起前世那老道士说过的话:“王爷,行走人世间,往来无数客,姜姑娘并非此世之人,你又何必强求呢?”
“唯有她。”卫崤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偏要强求。”
哪怕要取心头血献祭法器,哪怕要分出一半的寿命,他也愿意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