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空旷,四个篮球场大小。顶部与四周墙壁和外面一样,布满一层薄薄的荧光晶体,地面稍粗糙些,坑洼的泥地上有细沙和碎石。
石室正中矗立着三根表面有凹凸不平棱角的粗大石柱,呈正三角分布,两两间距离十米左右。
那骇人的庞然大物,就在石柱间盘绕穿梭。
沈景之头脑很清醒,只用了0.1秒的时间大脑就做出反应——跑!
脚没离地,一阵阴寒的冷风铺面打上来。沈景之打了个激灵,惊惧瞠目,对上一双金黄的瞳眸,瞳孔由浑圆到狭长,沈景之分明从里头读出肃杀的冷意。
冷。
好冷。
在外面通道不觉得,一进石室明显感觉温度降下来十几度,手臂分分钟起了一层小疙瘩。这龙突然靠过来,喷出的鼻息更是冰凉,沈景之感觉半张脸都快没知觉了,也没胆伸手推开。
微微一曲就轻松抓入地面的龙爪,墨黑鳞片在莹白淡光下反射出的妖异寒光,一口尖利獠牙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头盖骨咬个对穿……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轻举妄动!
他张张嘴,尝试了几次,没能挤出半个音节。眼看着寒气四溢的双眸微微眯起,沈景之灵光一闪,哆嗦着手在裤兜里摸了四五次,又哆嗦着将青玉手镯捧到眼前:“我……是念止,对对,是念止,她让我来照、照顾你的。”
那黑龙偏了偏脑袋,稍后退些,瞳孔放松,不似刚才那么细长。
沈景之一口气没吐出来,只见那龙身倏然拔高,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心又提回嗓子眼。
这架势,一低头一张嘴就能把他活吞了。
吞?
他该不会被那女人坑来给龙当口粮了吧?
两厢僵持数分钟,龙首忽然俯低,耳边响起龙鳞碾过砂石的沙沙声,龙尾一扫,在他腰上结结实实绕了一圈。
真吃啊!!
沈景之连句“卧槽”都来不及说,更别提挣扎,龙尾一甩,他一七十多公斤的老爷们儿轻飘飘的在半空滑过一条抛物线,下一秒感觉身上暖洋洋的,人已经稳稳落在一方温暖的潭水里。
几,几个意思?
吃之前还带先洗食材?
龙尾松劲离开水面,沈景之没站稳,摔坐下去,仅露了个脑袋在水面上。身上干涸的血迹遇水散开,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
沈景之在麒麟山奔走了一晚上,身上湿了干,干了又湿,汗不知出了几道,混着血味儿,他自己闻着也酸爽。妖怪天生五感灵敏,会嫌弃正常得很。
臭到下不了口吗?
是条讲究龙。
沈景之退到石潭一角,背抵着石壁才稍微安心。黑龙没再看这边,游离回石柱旁继续穿梭盘绕,龙身挤压在一起摩擦,前面三分之二黝黑发亮,尾部颜色稍微黯淡,显然是龙蜕没完成的结果。
背部,尾部,龙爪关节处以及龙角后方,有约莫二十厘米的浅金色毛发。龙角根部是墨黑,往上颜色渐次变浅,角尖是背毛一样的浅金。
长到这体格,少说也有五六百岁。龙又属天生妖兽,炼形轻而易举,这家伙妖身庞大强悍,想必人形也是高大壮实,十有八九是巨石强森那挂的彪形大汉。
唯一能肯定的,无论妖身人形,他都不是对手。
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他捧起温水洗脸,脸上滑溜溜黏糊糊恶心得紧,干脆闷头进水,闭气用力揉搓了一分多钟才窜出来。
山洞里虽然荒凉阴森,这潭小温泉是真真不错。潭水清澈,温度恰到好处,重伤刚愈又精神紧绷的时候泡一泡再好不过。
要是旁边没有那条虎视眈眈的龙,就更好了。
沈景之一颗心始终吊着不上不下,龙是妖,他身为驱妖师能感应其释放的威压和杀意。怪就怪在这龙现在明摆着心浮气躁,压抑着想爆发的冲动,但杀意并不强烈,不,不止不强烈,压根接近于零。
沈景之跟谭志远走南闯北十几载,自从学会感应妖气之后,只遇到过两种情况。要么杀气满满,要么不屑一顾。像这样矛盾的情况还没遇到过,他无法确定自己目前的处境到底安不安全。
周围的水染上血色,他挪了挪位置,换个清澈干净的地方。低头一瞧,额头恢复白皙光滑,面色红润,嘴唇也不干燥了,端的是精神饱满,健康有活力。
这泉水,有疗伤养神的功效?
他挺直腰背,闭上眼睛感受了下,确有几丝似有若无的清透气息在四肢百骸游走,全身的酸痛和疲累不知不觉中消失无踪。
第四界,确实不一样。当然只是和人界相比较而言,毕竟天界和地界他也没去过。
念止随便挥挥衣袖,他所有伤口消失无踪。一潭毫不起眼的泉水,泡进来没两分钟就神清气爽。
所以这妖怪是……在帮他?
不太相信地朝那边看一眼,那龙像是累了,动作迟缓不少,龙头搭在干净的小石台上,眼睛半耷着,他在这边都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龙蜕,很疼吗?
他见过蛇蜕,大学有爱好爬宠的同学,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养蛇,他们宿舍过去凑了两回热闹,有次恰好赶上绿树蟒蜕皮。同学接了盆水,直接上手帮忙把皮扒下来的,蛇看上去没多大反应,应该是不疼的。
不过龙是龙,蛇是蛇,总有不一样的地方。
龙尾就垂在水边,有一搭没一搭摆动着。
别看龙头长得凶神恶煞,龙身又粗壮庞大,龙尾巴看着倒是意外很可爱。
沈景之盯了有一会儿,隐隐看见尾巴下方的青色微光,眯眼一瞧,是念止给他的青玉手镯。想是刚才被尾巴卷着,他一紧张松手掉地上了。
短暂走神,注意力马上又集中到晃悠的龙尾上。
他鬼使神差挪过去,近距离观看。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手已经悬在半空,差个两三厘米就快摸上龙尾上的毛。
乖乖!
沈景之你是真不要命啦!
他暗骂,连忙收回手,暗戳戳往后退开些。脚下一硌,他鞋早掉了,赤着脚试探着踩了两下,探不出个所以然。
好奇心上来,闲着也是闲着,一个猛子扎下去,闭气在潭底摸索。手的触感要清晰许多,他一上手就知道那只是一块普通碎石。
也是,这地方除了他和那条龙,可不就剩些沙子石头了,能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手掌撑地,预备调转方向透出水面呼吸。
手心突然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张嘴倒吸气,温泉水涌进口腔,呛了个结实,心里一慌四肢就不受控制,手忙脚乱在水里扑腾起来。
腰上收紧,受力被提出水面。
他咳嗽着吐了两回水,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觉得有些丢面儿。潭水不深,他站直了才没过腰杆。
好不容易缓过来,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瞳,忍不住脸颊发烫:“咳,我,我就想洗个头,呵呵,呵……”
然后,他从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不太聪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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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泽洋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眼圈发红,眼白布满血丝,下巴上的胡茬冒出头,摸上去有点刺痒。
雨阳有两座小有名气的山,一座是麒麟山,一座叫万足山。和万足山比起来,麒麟山的高度和地界都要逊色很多,他们七八个人分头行动,半天就能把山头盘一遍。
顾不上休息,昨儿后夜里在半山腰找到段弘文,他情况很不好,右腿从膝盖处反向弯折,骨节突出,下半条腿已然没有知觉。神志不清,问他沈景之在哪儿他也答不出来,呜呜咽咽不知道在说什么胡话。
把人送下山,叶彰喊了另外两个师叔,师叔们又带上各自的徒弟来帮忙。怕再出什么事,商量之后决定两两一组分头行动。
谭志远上了年纪,近几年身体时好时坏,听见二徒弟失踪的消息一下没抗住病倒了,和段弘文一起留在高家由私人医生照料。
汪泽洋还是和叶彰一组,小师叔话不多,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到底年长他几岁,短暂慌乱后很快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师叔和师兄弟进山事宜。
一面是下落不明的师弟,一面是卧床不起的师父,江水村还有个什么都不知道傻等他们回家的小师弟,汪泽洋心力交瘁。一会儿想起那晚出发前黏着他嚷嚷预感不好的沈景之,一会儿想起沈景之刚被抱回江水村时那张紫红皱巴的小脸。
汪泽洋两岁被师父收养,两人相依为命过了三年,沈景之来的时候,他已经能记事了。亲眼看着他从婴儿到小童,再到如今挺拔的大小伙子,切实体验了一把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老父亲心态。
他刚大学毕业,眼见着一家人又能在江水村的小院里团聚,回来没两天就发生这样的事段弘文伤成那样,想也知道和他一组的沈景之下场不会好。
汪泽洋脑子里蹦出一句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攥紧拳头,咬紧后槽牙直想给自己一记重拳。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惴惴地安慰自己。
叶彰留意着四周,这一片昨晚来过两次,段弘文是在这附近找到的,他们潜意识会绕到这边,两次,三次,结果都一样。
沈景之这次凶多吉少,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没人在这节骨眼上说出来,找一找,心里总有个安慰。
叶彰回头看了眼紧跟在身后的汪泽洋,对方又陷入自己的情绪,心不在焉。他转回去,不远处有条一米来宽的小溪:“去那边洗洗,醒神。”
汪泽洋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原地站着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小师叔说了什么。醒神,他确实需要醒神,于是快步跟上。
叶彰就着沁凉的溪水洗脸,余光留意着在他旁边蹲下的汪泽洋,还是那样愁眉不展,从昨晚到现在,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他想了想,忍不住宽慰:“会没事的。”
汪泽洋呆滞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没说别的。
叶彰心里暗叹,他活了这么久,见惯了生离死别,也参透世间轮回法则。只要不是魂飞魄散,权当他这侄徒弟投胎转世开启新人生了。
昨晚那群神鬼妖魔资历虽深,但要不留痕迹的打散一个人的三魂七魄,尚需要万年历练。偌大的麒麟山,没有一丝沈景之留下的残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没死,要么已经坠入轮回道。
他又兀自摇头,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根本就找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