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5年10月的上海,联华超市的屏幕前转播着神舟六号腾飞的焰火,世纪公园里回响着光良《童话》的动人旋律,崭新的磁悬浮列车在机场旁飞驰,穿梭过人们简约又充满希望的生活。然而,失忆康复中心仿佛是一片与世隔绝的落寞之地,黯淡的光线将病房笼罩了一层彻骨的青蓝色,幽禁着每一个迷茫的灵魂。10月12日,钟婳琼穿着病号服,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秋风萧瑟的世界,浓郁的乌云从高空飘过,她轻轻伸出手指,划过微微上霜的玻璃,敲打着内心无与伦比的孤独。两周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改变了她的命运,醒来时她已躺在东方医院的病床上,看护她的医生一边骂着肇事司机甩钱逃逸的恶行,一边又说钟婳琼有福贵之身,经此横祸却并无大碍,只是脑部受了轻微损伤。可是,钟婳琼却对这场车祸毫无记忆,甚至连近五年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后来,她看到了一份采访目击者的新闻,一位矮小而卷发的老奶奶提着菜篮子在镜头前说:“哦哟,那个小姑娘老吓人到怪了,就是在地铁站附近,她穿着正装,手里还抱着一打写着‘商业机密’的文件,我给你讲,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不晓得哪能回事,整个人在街上就戆特(傻掉)了呀,你晓得伐?然后就手机呀,文件呀,都不要啦,她不顾一切地向后跑,像是要摆脱什么东西,你懂我意思伐?哦哟,直接横穿马路,不管红绿灯,真的是不要命了呀!这个样子跑了两三条街,不被车子撞才怪呢。当时她昏过去了,嘴里却一直说着,是我妹妹!是我妹妹!也不晓得这是个啥情况。”
然而,在钟婳琼的记忆里,她从出生起就是独生子女,“妹妹”这个词几乎从未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过。从东方医院出院后,她被送到了这个叫做失忆康复中心的地方。9月28日上午,主治医师乔裕姗对她做着住院前访谈。乔裕姗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知识女性,她美丽端庄、举止文雅,宽敞的办公室里,她穿着洁白的长褂,似乎能和明媚的阳光融为一体。她对钟婳琼耐心地说:“我完全理解你的焦虑,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接触过很多失忆患者,有的比你严重得多,但最后都康复了。只要你敞开心扉,配合治疗,一定会找回原来的记忆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散发着关怀备至的温柔。但那时,钟婳琼只是坐在沙发上低头沉默,任何交流都令她害怕。乔裕姗起身坐到她身旁,为她倒了一杯热茶,拉着她的手接着说:“你现在能记住的最后一件事,是在2000年对吗?”
钟婳琼点了点头,将面前的热茶慢慢喝下,吞吞吐吐地讲着:“我的记忆是在新世纪初停止的,那一年,我20岁,只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突然变成……25岁了。”
钟婳琼的语气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她努力拼凑着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大学二年级的寒假,我坐飞机回南方老家。有天晚上,我听到父母在房间里吵架,吵得特别凶,从小到大,第一次见他们这样。”
乔裕姗一边在黑色的加密笔记本中做着记录,一边试探着问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呀?”
钟婳琼眉宇间的肌肤缓缓浮动,颤抖的声音依旧充满胆怯:“好像是和我有关的问题,具体记不清了。哦,不对,有件奇怪的事,当我推门走进时,他们……他们竟瞬间和好了,并且都微笑着看着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乔裕姗停下手中的记录,若有所思地问钟婳琼:“你的记忆就是在这断层的?”
钟婳琼点了点头,她全力回忆着后续的故事,却只记得那晚模糊的视野里,倾盆冷雨如固体般打在身上,潮湿雨珠渗进内衣,而她只是僵硬地站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不愿回家,又不知为何从家门跑出。这时,钟婳琼哽咽了,她伤心地说:“我一直以为‘告别学生时代’、‘走入社会’这些概念还很遥远,没想到如今……如今我已经毕业三年了,也不知道后来我找了一份怎样的工作,是不是和美术相关的。”
乔裕姗笑了笑,她母性般地抚摸着钟婳琼的长发:“你是很喜欢画画吗?”
“对的!”
钟婳琼脱口而出,“我从小就喜欢美术,我想当画家。”
乔裕姗发现,一提到和绘画有关的一切,钟婳琼的眼眸就立刻亮了起来,她觉得钟婳琼的内心还是个孩子,总是带着一股未被岁月浸染的单纯。10月5日,钟婳琼的治疗开始了。那天上午,她漫步在失忆康复中心的走廊里,狭长的过道暗无天日,窗户那么小,还毫无意义地贴着防窥探的彩色图案。走廊两端有很多出口,也伴随着很多围墙,俨然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大迷宫。周围虽令人压抑,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些景物似曾相识,三层小楼的外观像城堡一样,也很符合自己对构图的理解。正当她疑惑思索之余,一阵痛苦的男性叫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歇斯底里的嘶吼余音绕梁,久久不息,碰撞在每一寸墙体上。钟婳琼害怕极了,想要拔腿逃跑,却被困在了错综复杂的通道里。前方已是尽头,像个漆黑的小匣子,还星星点点闪烁着红色的光斑。紧接着,两道白色电流“刷”的一下划过墙壁,所有电灯当即熄灭,无尽的黑暗里,煎熬的男性嚎叫再次响起,像是噩梦中的野兽,在漩涡中挣扎。钟婳琼顿觉眼前一黑,直接坐到了地上,失控的幻想吞噬着脑海,不可名状的危险如浓雾般将自己包围。漫长的绝望从四面八方袭来,颤抖的心房奋不顾身地震荡,试图拼命将血管挣脱。微弱的灯光重新亮起,走廊尽头的大门也艰难打开。乔裕姗满面愁容地扶着一位年轻的患者走了出来,那是一位头发蓬乱、相貌俊朗的小伙子,浓眉大眼中充满了神秘莫测的深邃气质。钟婳琼猜测,这就是刚才痛苦呐喊之人,但她震惊地发现,他的表情不仅没有任何怨念,反而还挂着一抹勉强又不失真诚的笑容,似乎世间的所有苦难都可化作尘埃,随风飘散。看到瘫软在地上的钟婳琼,那个小伙子先是热情地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告诉乔裕姗不用再搀着自己了,先把地上的小妹妹扶起来。举手投足间,丝毫不见历经痛苦的痕迹。就这样,乔裕姗牵着钟婳琼的手臂,向走廊尽头移步。钟婳琼不时回望着那小伙子远去的背影,好奇地问道:“他是谁呀?”
乔裕姗无奈地说:“他叫龙启睿,刚才也在做记忆恢复的治疗。只是人脑的承受有限,如果超载了,就要通过电击还原,哎,没办法呀,真是叫人心疼。所以我们通常不会一次性为患者恢复所有记忆,每次还要间隔一周左右,但这回还是让他受苦了。”
听到这,钟婳琼突然紧张地停下脚步,不安地说道:“那我……”乔裕姗笑了笑:“别担心,你们情况不同,你不会那样的。”
夹带着遍布阴影的幻想,钟婳琼跟随乔裕姗迈进了纯白色的治疗室。那里铺满了宽大而规整的正方形网格,中央放置着同样纯白色的记忆修复仪器,被称为“苏醒雪球”,据说是失忆康复中心的院长亲手发明设计,不但获得了专利,还是当年上海市政府重点扶持的科创项目,如今已是张江园区生物医药创新链的首要担当。钟婳琼看到,醒雪球像一个巨大的横卧圆筒,一端连接着电动床位,一端连接着六个电脑屏幕。乔裕姗熟练操作着仪器,对钟婳琼随和地说:“来,躺下吧,每次治疗需要一小时,能恢复大约两年的记忆,最初恢复的片段可能是乱序而零碎的,慢慢次数多了,失去的记忆就都捡回来了。”
钟婳琼将信将疑地躺在冰冷地电动床上,乔裕姗温柔地为她戴好眼罩,让她进入休眠状态。每个患者醒来后的感觉都是重新经历了两年的人生,所以那天在仪器里,钟婳琼又一次体验了2001年5月时坠落过山车的惊悚。如今,2005年10月12日,钟婳琼伸出手指,用水滴在窗前随意勾勒出一片片孤独的落叶,她静静地梳理着:我在被车撞前到底看见了什么?为什么不顾一切地逃跑?为什么我会有妹妹?会穿着正装?会拿着机密文件?还有,五年前的雨夜,我到底是发现了父母的什么秘密?为什么五年后在上海,在这个我生活了七年的陌生城市,一个来看我的朋友都没有?这时,乔裕姗在外面敲门,提示她第二次治疗可以开始了。时隔一周,钟婳琼再次忐忑地躺在了苏醒雪球上,她头部贴满了电极片,心里却一直默念着:“欧澈,我们是不是又要相见了?”
绿灯微亮,仪器颤动。钟婳琼闭上双眼,满含期待地进入了休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