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奶哭的很是莫名其妙,就觉得很吵。歪着头看着堂屋里面,外面的阳光很亮,穿过堂屋大门的门坎,斜斜地照进来,屋里面映得一片亮堂。我看到神台上,正中间镜框里爷的照片,像是动了一下,那黑白相片映着的是他那很熟悉的脸,脸上竟然漾出了笑意,我很明显地看到我爷像是在一下一下地朝我点头。我还以为大家都看到了,就看看边上的父母,还有我奶。他们都在劝我奶别哭了。而我还扭回头来看我爷的照片,这一次好像又听到了细细的声音在向我招呼:“小良啊,小良,我是你爷啊,快来啊,我给你糖吃……”还是我爷的声音,从神台上面断断续续地飘下来,直直地传入我的耳朵。我摇了摇头,没敢再去看我爷的照片,而那叫我的声音还是绵绵不绝。我忙丢掉紧握筷子的手,伸起来捂起了耳朵,可是那叫我的声音还是隔着我的手掌,一点点地传过来:“小良啊,小良,我是你爷啊,快来啊,我给你糖吃……”我哇地一声,突然哭了起来,这一哭,可把我父母给惊到了,他们赶紧扭过头来看向我,看见我双手捂着耳朵,嘴里哇哇大哭,就知道不对劲,我爹连忙四周看了又看,又冲着神台嘟囔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后来见我脸憋得通红,就赶紧拉开吃饭的桌子,跪在堂屋正中间,对着爷的相框,头触地嘭嘭地磕响头,而且哭得那是稀里哗啦。我奶在看到我这个异常之后,就停住了哭声,过来一把抱着我,对着我爷的相框,就一边哭一边骂起来:“你个死鬼啊,怎么不让我们消停,你走了就走了,非得让我孙子跟你去啊……”我就这样哭一会,就在奶怀里睡着了。睡着了的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老沟上我爷的坟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冒出了一缕青烟,那青烟直直地往上升,任凭风怎么吹也没有一点偏,就那么往上升,一直升我看不到的地方。而爷坟前的那些火纸灰跟那些我没有捡出来的长虫皮,也化成了无数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爷坟头上翩翩起舞,我在一边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些蝴蝶围着坟头不停地飞。而那缕青烟也在蝴蝶消失之后,慢慢地化作一个大长虫的样子,在半天里伸缩漫卷,时而低下头来像是要接近我,时而又扶摇直上要冲破云霄,而我就那么在一边呆呆地看着,根本没一点害怕的意思……后来我就醒了,醒来后,我看到我二姑桂英,坐在我身边,一边很慈祥地看着我,一边把端到我面前的荷包蛋碗凑到我嘴边,笑眯眯地跟我说:“小良,来吃点二姑煮的荷包蛋,吃完了我叫你姑父带你逮鱼去。”
我一听可以去逮鱼,忙从床上坐起来,红着胖乎乎的脸,由二姑一个一个地喂我吃荷包蛋。我二姑,比我爹小八岁,长得非常像我爹,包括脾气,性格也像,说话做事,跟我爹一样的耿直率真。我两个姑姑间,我比较喜欢我二姑,不是因为她婆家有鱼逮,而是天生的一种投缘吧。我那个小姑就不一样了,长得跟我叔很像,反正我不是不喜欢小姑,而是没有我二姑那么喜欢罢了。二姑的婆家,在王营,离我家大概有十来里地远。我很小的时候,二姑就出门了。二姑出门的时候,我还跟她一起坐着扯篷车,盖着大红棉花被子,在吹鼓手喜庆的唢呐声里,一路上吃着奶糖到了王营。那时候,送亲队伍全是人走路去的。有挑肉食的,有挑米面的,有端洗脸盆的,有拿盆架的,也有拉着板车运衣箱衣柜的,也有赶着驴车拖棉被衣物的,总之是家里的小辈们几乎倾巢出动,都夹在这送亲队伍里。常常是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一里多长,而我坐在扯逢车里,内心极度的满足,嘴里嚼着奶糖,一边由二姑抱着,还没到老沟上我爷的坟那块地边,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是被我二姑的哭声给惊醒的。我二姑全身穿着大红的嫁衣,脸上也涂得红扑扑的,她怀里抱着我,坐在扯篷车上,撩开扯篷车一边的大红帘子,对着我爷的坟,哭得稀里哗拉。一边哭还一边说:“爹啊爹啊,女儿我今天出嫁了,你要是显灵,就出来看看我吧。”
二姑望着爷的坟,不停地哭。可是爷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无动于衷。于是扯篷车就继续往前走,二姑垂下头,抹着脸上的泪,鼻子抽抽搭搭。而我在二姑的怀里,看着二姑梨花带雨般的哭泣,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扯篷车即将走过我爷的坟那块地边时,我顺着扯篷车后面敞开的大红帘子望出去,好像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慢腾腾地跟在扯篷车后面,而且那脚步似乎拖着地,走得很吃力。我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就往后面看着,那身影慢慢清晰了,分明是我爷,穿着黑色的粗布外套,黑色的老棉裤,还有我二姑手纳的老棉布鞋,我爷跟着扯篷车,向我,不是,是向我二姑不停地招手,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外面有欢快的唢呐声,我根本听不清我爷说的是什么,后来爷看没人理他,就好像有点急了,就顺手从边上捡起一个土坷垃,在手里用力一捏,那上冻的土坷垃就被我爷给捏烂了,只见我爷伸出长长的手臂,朝着前面吹喇叭的人群就那么一扔,瞬间那喧闹的声音就戛然而止。这时我就听到我爷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小良啊,小良,我是你爷啊,过来啊,快过来啊,我给你糖吃……”我就呶的一嗓子,叫了出来。我二姑感觉到了我的异常,就连忙问我:“小良,小良你咋了?”
我身上软绵绵的,就指着扯篷车后面,对二姑说:“二姑,二姑,你快看,我爷,我爷在车后面跟着,我爷说要给我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