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那一天,我都会走路了,简单的话语也会说了。会叫爷,奶,姑,叔,还有爹和妈。我在外面由几个小叔逗着玩,当时是在一个场院里,那打麦场上,有一个很大的碾盘,还有几个石磙,我就被他们抱着,骑在一个石磙上,像骑马一样来来回回地转。我一边笑声呵呵,一边看着我家的方向。看着看着,就看到有两个人,长得奇形怪状,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棒子,那棒子上缠着白色的布条。而那两个人都长得非常高,看样子,比我家那棵大桑树还要高一头。这两个人像是踩棉花一样,脚不沾地地往我家老宅子方向,慢悠悠地走。走几步还要回过头来看看骑在石磙上的我。我看这两个人,从来都没见过,脸上还涂着白面一样的东西,头上戴着白的和黑的尖尖的帽子,就吓得立刻哇哇大哭起来。边上正在戏笑着的几个小叔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哭了起来,也吓了一跳,连忙把我从石磙上抱下来,还没等他们把我在地上放好,我甩开脚丫子,就往家里跑。孰不知,那时我才一岁多一点,走路尚且摇摇晃晃。那几个小叔就在后面追,我一边哇哇哭,一边疯了一样往家跑,一直到我家老宅院的龙门头那里,我就倚着门框站住。也不哭了,也不跑了,就那么被定住了一样,站在门外往里面看。我清楚地看到,那两个人就坐在我家堂屋的屋顶上。我家这堂屋,是旧瓦房,屋脊上都装着青瓦,还有各种泥兽。而在这潮湿的青瓦间,还长着很多高高低低的瓦栋,那些瓦栋灰灰的红红的,叶子肉骨朵一样很饱满,也很标致。我就看见那两个人,坐在我家屋脊上,手里拿着缠了白布条的小棍子,往我家院子里一下一下地戳。而我家堂屋里,不知道啥时候站满了人,这些人我都认识,我的两个姑姑,我父母,我叔和婶,还有后院的大伯跟几个爷爷。堂屋正中间,支了一个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人,那人穿着跟屋脊上那两个人一样的衣裳,那衣裳看着就跟唱戏的戏服差不多。而且还用火纸蒙了脸,好像特意不让我看见一样。我还看见,这人的头上还戴了一个圆圆的帽子,那帽子是黑色的,跟衣服一样,都是崭新崭新的。而在他的头前面,则是摆了一个小方桌,方桌上摆了两盘圆圆的白面馍,每盘都是四个,下面摆三个,上面中间摆一个。而在两盘馍中间前面一点,则是一个装了包谷籽的饭碗,那包谷籽中间插了三根香,那香正在冒着细细的烟,那烟直直地往上升,一直快到大梁那里了才消失不见。小方桌下面,堆了一叠火纸,火纸前面是一个瓦盆,瓦盆里有几张火纸,正在很旺地燃。那火苗时大时小,忽明忽暗。我还看到,我爹妈,头上腰里都扎着白布条,就连脚上的老布鞋,也被人在鞋面上缝了白布头。我站在院门口,一言不发,看着穿着白衣的人们,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人影交错中,我就看到了我爷,在这些人影后面向我招手:“小良啊小良,我是你爷啊,快来啊,爷给你糖吃……”我爷笑意盈盈,就是平时我看到的那个样子,高高大大的,一脸白净……我听到爷在叫我,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人们在堂屋听到我惊天动地的哭声,都纷纷抬头往外看,看见我哭得跟泪人一样,手也不停地往堂屋里指。就赶紧都跑过来,问我咋了咋了,我就是不说话,一个劲地哭,一个劲地往我爷给我抬手的地方指。我爹就赶紧过来,紧紧抱着我,连声问我:“小良,咋了,小良你咋了。”
我哭得已经是快接不上气了,在哭声中,给我爹说:“我爷,在那里,站着,叫我,过去,说是,给我糖吃……”说完我就哇哇地接着大哭起来。而边上的人们,我叔,我两个姑姑,还有我妈,我婶,听到我说这个,都赶紧跪在地上,帮帮地磕响头,都说:“爹啊你走吧,小良还小呢……”屋子里哭声一片,而我在大家嚎啕的哭声中,慢慢地在我爹的怀里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是快黄昏了,院子里点起了气灯,那气灯白惨惨的光照得整个院子如同白昼。我爹说我睡着之后,发了高烧,白老大过来给我打了一针我才退烧。而在退烧的当间,我嘴里不停地说:“爷我不去,你别拉我,我不吃糖了,爷你别走,我不吃糖了,爷你别走……”我爹是抱着我,泪如雨下。家里人都哭成了一片。我醒来之后,我爹才跟我说:“小良,你爷在堂屋里睡着了。”
后来我才明白,我爹说的我爷睡着了,是我爷去世了,而我爷就是在我出去玩的时候去世的。我后来拼命地想,终于知道了,我爷是在那两个奇怪的人来到我家之后,我爷才去世的。可去世了的我的爷爷,怎么会在人影后面叫我,还要给我糖吃呢……我家的祖坟,是在庄子东面几里地的老沟上的。那片坟茔,起初也只有三个。我清楚地记得最前面的是老爷全春的,下面左边是我大爷的,大爷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右边就是我爷永合的了。起初,这三个坟头还是小小的土包,只要是田里的庄稼没长起来的时候,站在庄东头往东远望,就能看到这坟头在绿布样的庄稼地里默默地睡着。后来不知道家族里哪个长辈,在这坟边载了几棵松柏,不几年这松柏竟然活了,而且还长得相当挺拔茂盛,远远望去,那松柏也是粗累累厚实实的惹人眼球。而在这些松柏日渐粗壮的时候,那几个坟包,竟然也在慢慢变大,可能是后辈人添坟的频率过高,也或许是趁了这松柏的缘故产生了视觉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