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本该是亲密更甚过父母的彼此。
可这样的规律对杨酒酒和此刻的霍川而言却不适用。
霍川误以为杨酒酒的不自在,是因为自己多年未归心中有隔阂。
可实际上,杨酒酒发愁的问题却是如何处理自己与霍川这不尴不尬的关系。
平心而论,霍川其实不错。
长相俊美,举手投足间带着在军队中长久受熏染特有的利落之气,废话不多,性子瞧着还挺温和内敛,对孩子有耐心,能做饭能砍柴,还懂得报喜不报忧,在孩子的面前隐藏自己身上有伤的事实。
他虽然没说这几年自己在军中混到了什么地步,如今存银几两官职大小,可光是看着身边跟着的人对他言听计从的架势,就能猜到他这些年其实混得不差。
这样的人,别说是跟扔到牛粪堆里,都不见得会有瞎眼的屎壳郎去捡的霍大强比,就算是跟村子里绝大多数接触到的男子比,都是好得不得了了的类型。
若是此刻在这里的人是一心想嫁汉负责穿衣吃饭的原主,说不定得欢喜成什么样子。
可问题是,此刻出现在霍川面前的人不是那个杨酒酒。
杨酒酒在这里一睁眼身边就是几个娃,毫无心理负担地就接受了自己寡妇的身份,并且为之暗暗窃喜过不知多少回。
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崽,也是真心实意地心疼孩子。
但是她也是实实在在的,不想要孩子的爹……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毫无征兆地打乱了杨酒酒心里原本的规划,也让她陷入了难以言喻的矛盾和纠结。
只是还不等她纠结好怎么处理,紧闭的门就被人从门外敲响。
“嗯哼?”
“我能进来吗?”
隔着一门之隔,门后的杨酒酒闻声面上就闪过了无数数不清的诧异。
这人居然会在进门之前先敲门!
他居然会敲门!
不怪杨酒酒大惊小怪,主要是她在这里活了这么久,见了不少人踹门而入自己也没少踹门的情况下,突然来了个讲道理守规矩还挺懂礼貌的,她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意外。
霍川在门前等了等没听到回应,牵着嘴角泄出一丝苦笑,索性一掀衣摆就在门槛边上坐了下来。
他隔着门板说:“我不方便进来的话,就在门口说吧。”
杨酒酒正想说万一被崽们看到又是一场解释,可谁知霍川下一句说的就是:“我有话想跟你说,但是怕孩子们在的话会不方便,故而我让吴年带着他们去河边摸鱼了,现在就你和我在。”
霍川此举看似多余,可不得不说,他真的是拿捏住了杨酒酒目前心里最忌讳的一点软肋。
杨酒酒沉默片刻掰响了手指头,起身把门拉开,看着坐在门槛上依旧显得高大挺拔的身影,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她说:“你在军中也这么好性子?”
不让进门直接坐门槛,这上了战场能打仗?
霍川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下才说:“也不是。”
军中与别处都不一样,刺头居多,硬茬子也不少。
要想让人心服口服,就必须拿出实打实的战功和本事。
为了不受排挤能立足,能在那片染满了血色的沙地中打出自己的名号,看似老好人的霍川也用过不少手段。
只是……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想如何回答。
等杨酒酒忍不住想开口的时候,他说:“我在军中不这样,但是这是在家里。”
言下之意就是,在家里跟别处都不一样。
杨酒酒被他这个一语双关的本事气笑了,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垂下眼帘看着坐在地上的霍川,抬了抬下巴说:“你想跟我聊什么?”
“我……”
被她注视着的霍川莫名开始紧张,心头打鼓之下语调失措,反复张嘴才颇为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在见到你之前,我想说的是对不起,可此刻我却想说点儿别的了。”
往事不可追,再一味地沉缅于过往的纠结和过错毫无意义。
他也不想让杨酒酒反复回想在过去的那几年的艰难晦涩。
见杨酒酒露出个没意见的表情,他深吸气缓缓呼出,搓着膝盖上不知什么时候沾染到的泥点子,轻轻地说:“大婚后一日我就被官府强制征了兵,直接被撵到了从军的队伍里,不到半个时辰就被蒙着眼抓上了马车,根本来不及往家里送消息。”
“我一开始想的是不管去何处驻守入伍,途中总该有休息的时候,届时再设法往家里送信,可我没想到,官府抓我不是为了去服徭役,而是为了抓劳力去深山里挖矿。”
他在路上被黑布蒙眼关在车里不知走了多远,随后又被困在矿上三个月,最后想了法子逃出来,运气却不多好,遇上了山匪作乱,还在期间受了要命的伤。
回想起多年前的乱象,霍川禁不住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苦笑道:“受了伤,还被余匪追杀,我本以为自己会命绝于那处深山之中,可谁知凑巧遇上了前来剿匪的西南军副将。”
西南军是隶属于西南王的兵。
西南王镇守西北边塞之地,多年不出,那次也不知为何会突然入了那处山林剿匪,这才机缘巧合救下了霍川的性命。
随后的事儿就很简单了。
他被救了命,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那时候前往西南边塞的马车已经足足走了十几个日夜,距家乡何止千里?
他当时想走,可救下他性命的副将却说:“你虽说是被迫入了矿山,可在当地府衙却是入了档的兵役之人,所有人都以为你在外服兵役,若是你这时候返家,说不定就会被人当成逃兵,你说不清楚的。”
按朝廷律,逃兵一律诛三族,罪罚极苛极重,风险也极大。
霍川不敢拿自己家人的性命安危冒险,只能是接受了来自副将的提议,跟着他辗转入了西南王的麾下,当真服起了兵役。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搓得起了褶皱的衣摆,苦笑着说:“西南边塞距此千万里,单走一趟快马加鞭都需数月光景,我入了行伍就出不来,只能是想着有过往商队经过时,托人伺机带信回家,可是没等我等到商队,边塞就乱了。”
西南边塞大乱,来往商队彻底绝迹于眼前。
整整五年。
五年间过去的每一日,晨起是战鼓轰鸣,日落是大漠血色如哀。
他仿佛是被彻底隔绝在那一线天地间的沙尘,再无任何返乡或者是往家里送信的机会。
就只能这么熬着。
熬着熬着,总算是熬到了时机,托了个信得过的人帮自己回乡探视。
说起那个帮自己探视的人,霍川俊朗的眉眼间浮起一丝不明显的阴沉和恼怒,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咬牙切齿。
他说:“我那时候不知道爹娘离世,你带着孩子分家出来单过的事儿,也不知道从何处去寻你们,只给了他霍家的地址,让他到霍家询问,顺便把我这些年攒下的银子给你。”
“但是他给我传信说,爹娘早已离世,你……”
“你也因难产而……”
霍川再三张嘴实在说不下去那个死字,只能是在杨酒酒逐渐变得微妙的目光中深深吸气,用力搓了一把脸才闷声说:“除了他告诉我的消息,我无从再查证你们的处境和安危,下意识的就信了。”
然后他就在好不容易得回乡后第一时间带了一马车的祭奠之物回来,想去亡妻的坟前认错忏悔,可谁知道,这事儿从头开始就不对……
捕捉到他话中的懊恼,杨酒酒莫名觉得自己听到的话像是在眼前发生过的一样,愣了好一会儿才一言难尽地说:“你说的那个帮你回来探视的人,耳朵是不是缺了个口子?”
霍川毫无征兆地愣住,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杨酒酒……
这就比较尴尬了。
因为她很有可能,还亲眼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