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史伟在微信群里说:“明天早上九点,所有人,请务必到齐,切记切记。”大概过了十分钟,我的电话响了,还是他,又把在群里的留言重复了一遍。他应该是每个人都打了一遍,以保证全部收到。
我认识史伟八年,这个医药代表长期在各个医院跑业务,见惯了生老病死,人也变得不拘小节,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叮嘱一个什么事,很反常。
半个月前,他开始张罗这场旅行。他建了一个微信群,把二十几个人拉进群里,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主题只有一个:所有人,带上全家,来一次旅行。
现代人都知道要让二十几个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家庭同时来一次旅行有多难,那意味着上百号人的请假和艰难的思想动员。
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居然成行了,约在明天出发,二十几个家庭,扶老携幼,浩浩荡荡。
群里有人猜测:“是不是史伟这孙子要结婚,跟我们打埋伏,其实是带我们去参加婚礼。”
另一个人开玩笑:“几十台车,老的八十,小的八个月,你们说像不像逃难?”
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有点不想去了,可是既然答应了就要讲信用,下次这种没头没脑的活动一定坚决拒绝,我这样想着,很快就睡着了。
清晨有大雾。我家里两个七座的旅行车塞满了一家老小,准时来到高速公路入口的集合处。史伟的红色牧马人已经打着双闪等在那里。他的车经过了改装,底盘抬得很高,轮胎也换过,像个拖拉机。
大家的车子都依次停放在路边,有的家属下来活动手脚,有几个人聚集在史伟车子旁边讨论这大脚怪物的油耗。
史伟跑前跑后地清点人数,这个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南方人不时地看表,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念叨着啥。车队在大雾中几乎看不见头尾,旁边不时有车掠过,为了安全起见,大家都打开了双闪,并且让家属都上车等着。
史伟跑到我车子旁边:“家里都来了吗?”
我:“都来了。”
史伟拿头往车里瞅,我不耐烦了:“怎么,还不相信啊?”
史伟没有像往常那样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而是很严肃地把我家前后两个车都巡视了一遍,直到他确认完了,走过来朝我点了点头:“一会跟着我走。”
我问:“到底去哪?”
史伟仿佛没听见,也可能是装没听见,自顾自地朝后面的车走去。
李峰从前车下来,走到我车窗边,自己点了很烟,斜靠在我车门上,拿眼睛看浓雾里若隐若现的史伟:“你觉不觉得史伟有点反常?”
李峰是个地方台栏目剧演员,父母在外地。
我:“对呀,你爸妈不是在外地吗?”
李峰朝他车努了努嘴:“回来了,在车上呢。”
我惊了:“不是吧,就为这?”
李峰:“所以我说史伟反常,他给他们订了机票,说我**被抓了……”
我:“尼玛,这也行?”
李峰:“恰好那几天我在剧组,手机不开,等我回到家,爸妈已经在等我了,好一顿解释。”
我:“太他妈离谱了,他这是为了啥?”
李峰:“不知道,反正他不正常。”
我说:“这样你还来?”
李峰:“我爸妈来都来了,带他们出去玩玩也好,再说他也道歉了,还说只要来,上次打麻将欠他的五千不用还。”
我点点头:“也对,应该不还,你爸妈回去的机票该他出。”
正聊着,车队后方传来争吵的声音,李峰把烟头一扔:“得,吵起来了。”
我下车,和他一起往后走,透过雾气,看到史伟正和一个胖子争论着:“……说好的全家一个不落,你马上回去接你妈!”
胖子我跟李峰都不认识,估计是史伟的别的朋友。胖子也急眼了,一身肥肉抖啊抖的:“史伟,你他妈别得寸进尺,你不是我领导,我给足你面子了,要说多少遍,我妈有心脏病,不能跟着车子颠簸!”
史伟呆了呆:“我不管她有什么病,你快去把她接来……”
我跟李峰都傻眼了,这也太横了吧。胖子显然也被彻底激怒了,轻蔑地笑了笑,钻回车里,发动车子,划了个潇洒的弧形,俩尾灯的微光很快消失在清晨的雾气里。
这是第一个脱团的,连句二话都没说。
史伟望着浓雾发了会呆,抬起手腕看表,气急败坏地扭头看到瞠目结舌的我和李峰,突然眼睛一瞪:“李峰,你女朋友怎么没来?”
李峰:“……哥,你说哪一个女朋友?”
史伟:“最近的那个。”
李峰:“分手了。”
史伟盯着他脸:“真的?”
李峰:“真的,我的哥,由她去吧,千万不要让我去接她,人家现在非保时捷不坐了。”
史伟又看了看表,点点头:“行,赶紧走吧。”
李峰悄悄说:“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我说:“我已经想快点返程了。”
大家分别上车,依次通过高速闸口,史伟的红色牧马人在前面领路,一行二十几辆车,紧跟在他后面。
浓雾依然没散,在我们的车队经过闸口时,我看到一个高速路工作人员捧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大雾封闭”,向车队后方走去。
应该是我们之后,这个闸口就会暂时封闭,直到大雾散去。
车队全部打开了双闪,在右边车道上匀速行驶,我注意到车队选择了最近的道路离开城区,直到上了绕城高速,朝g75的方向行驶。
这是一场笼罩全城的大雾,雾中有个百余人的车队无声地行驶着。一个叫史伟的人近乎偏执地带着他全部的社会关系离开了城市。他仿佛是要急切地逃离浓雾,又不得不匆匆没入浓雾。
当时,只有他一人知道要去哪里,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为什么去。他没有透露真正的理由,是因为他知道那太荒谬。当文明崩坏时,城市就是炼狱。很多年以后史伟被神格话,幸存者奉他的名为尊,并坚信“五岳骑士”可以镇压“幽泉深渊”。
我不厌其烦地描述出发当天的情景,以纪念人类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最后时刻,在这场大雾以后,人类文明将不得不走上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