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修缮速度比预想的要快了许多,这主要得益于左佑十分合理的往来安排调度,以及在皇城一战中被骠骑军救下来的京城百姓。他们竭尽所能地配合左军师的计划,若是上午要运来百担土,青壮汉子们怎么也会运来不少于一百三十担。午间休息的饭食,按左军师的意思,一般是一人两碗白米饭,六人四个菜加一汤羹。可能干的妇人们徒步带上城墙的却远不止这些,整只的喷香鸡鸭几乎每日都有,就连较难熬制的龙游湖大鱼头豆腐汤也是隔三差五就能喝上。
到底是皇城啊!庄宪撕下一只冒着热气的鸡腿,一边啃着一边咂嘴一边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从前觉得陵州城已算是繁荣,商贾往来居民富足,从生意兴隆的整条蔓柳巷就能看出一二来。
要是身上没有几两闲钱,哪个爷们儿有底气隔三差五的就往那边跑?须知蔓柳巷的哪一家酒菜都是高出寻常酒肆的,更别提那些柳腰盈盈一握的姑娘之身价了!
对面席地而坐的彪俊却似乎没有这么好的胃口。
“瞧你那马脸!”庄宪骂道:“谁欠着你了!”
彪俊向来暴躁,一抬手便掀翻了摆满可口饭菜的方形木板!
“老子与林朗不算熟络,却也为之痛心!更有千万同袍殒命,心中苦痛难当!”彪俊站起来指着庄宪,“你这厮竟是没心没肺,不过三月光景,却将战死的部下和从前日日挂在嘴边的公子忘了个干净!”
庄宪也猛地站了起来,一步踏出,可怜那方形木板挨了重重一脚,“卡啦”一声断裂开来。
“那你要老子如何?”庄宪瞪着眼睛吐沫乱飞,“整日哭丧哀嚎像个婆娘?或是如你这般垂头丧气像个孬货?胡峥是因救老子而死!公子是因救苍生而死!千千万万的将士是因履行了军人职责使命而死!轰轰烈烈!老子以之为傲!老子能与他们相识,是万年修来的福分!不光今日、明日,此后的每一天,老子都会大口吃喝,大步走路,大声说话!老子曾与他们同袍枕戈,是无上的荣耀!老子要让所有人见了,都想起公子,想起胡峥,想起埋骨此处的万千将士!包括姓梁的皇帝!”
“狂妄!放肆!”彪俊亦踏步上前,揪住庄宪的衣领,喝道:“那是他们的荣耀,与你何干?”
“对啊!那是他们的荣耀,与姓梁的皇帝何干?!”彪俊反问,“凭什么他可以坐在那高高的椅子上?凭什么让万计军民在此修葺皇城而不是去给公子、给战死的将士修陵立碑?”
“庄宪!”彪俊一拳打在了庄宪胸口,“你不要忘了,在龙骧军抵达皇城之前,正是陛下一人力战梁玦!!!”
“那他怎么不死?”
彪俊咬牙,不再多言,一拳接着一拳打向庄宪。
“为……什么……”庄宪倒在墙角,渐渐抽泣起来,泪水与嘴角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流向了后颈,“为什么啊……为什么公子就……啊……”
彪俊闭眼锁眉,握拳站立不动……
又过了约三月时间,梁璧早朝。雕龙鎏金大椅的右侧摆着一个红木架子,原本是放置龙胆枪用的,现在却空空如也。满朝文武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略微躬身,直到梁璧开口询问,才有人出列说话。
“启禀陛下,皇城修缮工作已近尾声,十日之后便可举行大典。”
“朕要听的不是这个。”梁璧双目微闭,语气有些不满。
群臣噤声,无人敢言。
“朕不解。”梁璧起身,摸了一阵空空的兵器架,又走下台阶,行到群臣中间,“修缮皇城不算劳民伤财,朕要修建龙将阁与镇国碑,就算劳民伤财?”
“朕,亦不解。整个洛国都是卢雨拿下,为何不能封于卢家?”
“朕还不解,龙胆枪已从这大殿自行飞至乌马镇,守着卢雨刚出生的孩子,朕怎么就不能重新启用卢斌?怎么就不能封他为王?怎么就不能世袭罔替?”
说到最后,梁璧几乎是在吼了。
站在文官行列最前面的左佑微微摇头,心道一国之君总归不能是这个样子的,于是出列拱手弯腰。
“陛下。”
见当朝丞相开口,众臣纷纷松了口气。
“皇城乃我朝中枢,早一日修缮完毕便少损一丝国运,半刻不容耽搁。皇城之战中殒命殉国的将士,其家属均已得相应抚恤,立碑表功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修缮皇城已耗费甚巨,须得过些日子再行商议。”
“前次朝会,尔等皆言不可,并非是要朕等!”梁璧并未转身,一直背对着左佑。
“陛下,恕臣直言。”左佑的身子再度往下弯了一些,“镇国碑可立,龙将阁却非必要,眼下战事甫定,从民生大计出发考量,确实不可。”
“起码三年内不可。”左佑又补充了一句,也算是代表满朝文武做了退让。
“为何?”梁璧冷言问道。
“镇国碑,乃是替万千将士立碑,从我朝开国至今,为国捐躯者但凡知晓其姓名均可镌刻其上。而龙将阁却是只表卢将军一人,我朝历代均无此先例,不合宗庙礼法。”
“卢雨,吾弟!”梁璧深深吐出一口气,“其一人之功可抵万万人,朕建一阁有何不可?!”
“陛下!”左佑双膝跪倒,双手按地额头触之,“微臣万死!陛下错了!江山社稷,岂是一人可定的啊!”
群臣齐跪。
梁璧许久不言,最后一甩袍袖从大殿正门走了出去,兀自丢下群臣不再理会。
一路缓行,思绪万千,不觉间已至皇城南门,梁璧心情糟糕,正烦恼去何处,碰巧城门校尉巡逻到此。
“参见陛下!”校尉领着部下跪拜。
梁璧示意几人起身,然后索性要了匹马,翻身上去往陵州方向疾驰而去。
“去看看朕那侄儿,再陪关老爷子喝喝酒、划划拳,心情当能好些吧。过了这一阵子,朕自去东边大洋岸边寻一处地方,龙将阁,朕是一定要建的。你们只道是朕仅仅为表卢雨之功,却不知梁玦被龙胆枪绞杀后有一缕黑气向极东方向飞去。这万世太平,哪有那么容易……”
当时梁璧自寝宫匆匆赶去,战斗已经结束,只听被自己抱在怀里的面色苍白如纸的卢雨说了一句“东面,须防”,之后一抹紫光自卢雨体内浮出,与梁璧交谈了一阵,最后注入龙胆枪中消失不见。
所以梁璧要将龙将阁建在东面海岸,再将龙胆置于其中,或可震慑逃脱的螟蛉残魂。
入了陵州城,梁璧径直来到芬亭酒肆,要了两壶芬亭酒,又让后厨用油纸包了两包徐桥肉,在付账时才想起来根本没带银钱,只得拿了腰间的玉佩相抵。也不顾老账房先生如何惶恐推辞,自顾自再次上马往乌马镇驰去。
“陛下!”
梁璧刚至,就被庄宪等人围了起来。
“陛下!公子的事情,可有结论了?”众人满怀期待。
自从庄宪知道梁璧曾多次因为修建龙将阁的事情与朝中文臣较劲之后,便也不再记恨了。
修建龙将阁一事,陵州军十分在意,包括卢斌与端木离在内!卢斌在安葬卢雨时曾说,倘若朝廷不给他儿子修陵立碑,就等着承受陵州军的怒火。为此,朝堂之上也曾有大臣建议取消龙骧军建制,并流放卢氏一族,以防止叛乱的发生。
几日后,那位谏言的大臣收到堰城来信,说是家中老母病危。匆忙赶回去之后,同僚就再也没见过他,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陵州上下都知道,此事定是徐骅的手笔。梁璧自然也能猜到,只是他也不想去调查,全当未曾发生过。
“定了。”梁璧笑着回答,“届时,地点由朕亲自去选,你等龙骧军将官可一同前去。”
“陛下英明!”庄宪带头跪下谢恩。
端木离也欲跪下谢恩,却被卢斌拉住,示意她坐着就行。梁璧只当没瞧见,他知道卢斌桀骜,自己从前也都不曾计较这些,何况是卢雨不在了之后?
“朕的侄儿在何处啊?”梁璧朝着卢斌夫妇问道。
卢斌起身,说了一句去看看卢雨之后就出门去了,端木离连忙过来引着梁璧往里屋行去。
“陛下,在里屋呢,刚刚睡着。”
“哦。”梁璧嘴上应着,同时放轻了手脚,入了里屋。
关文楼靠在椅子上,似乎睡着了。坐在床边的阿玉见来了尊贵客人,正欲行礼却被梁璧搀扶住。
“弟妹不必如此,且注意歇息,来日得空了可带着侄儿,叫庄将军护送着到京城游玩,朕备了一处宅院,稍加布置了一番,大抵上与此处无甚差异。其中有一块田地种了甜草,那是吾弟卢雨喜爱的东西,确实入口甘甜,朕也十分喜爱。房间屋舍还算富余,若是关老爷子不拗,亦可同行过去,去时不必携带那笨重的铁椅,那边有现成的。”
梁璧说完,自行绕到床的另一边,去看卢雨之子。
阿玉泪眼迷离,朝着梁璧欠身,算是谢了皇帝陛下的厚爱。
白白胖胖的小子睡得正香,时而挤挤眉,时而嘟嘟嘴,十分惹人喜爱。龙胆枪就在几步外的木制支架上,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祥和之感。
梁璧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娃娃的脸蛋,转身推起椅子,“走,老爷子,我带了芬亭酒和徐桥肉,咱去找卢雨说说话吧。”
“嗯?嗯。”关文楼依旧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咱们去告诉他,大荒的未来,睡得正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