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寒叫人烧了一大盆热水,准备沐浴一番,一向爱干净的他恨不得天天泡在池子里。昨夜梦魇惊魂浑身汗渍不洗不舒服,也没法出来见人。龟奴将热水倒满,撒了几片花瓣,便无声无语的退出了房间,露开的门扉被轻轻的带上。冷江寒穿着里衣与布裤,披散着乌黑如瀑般的长发,左手饮着白玉葫芦酒,右手端着一方托盘停驻在了沐桶旁边。托盘四四方,里面放满了小巧玲珑的九个盏碟和一鼎印香炉,炉旁边规整铺散着各样式的制香器械,有“香拓”“香拂”“灰押”......碟内盛满各色的制香原料,有“檀香”“沉香”“鸡舌香”“麝香”......冷轻侯是一个注重仪式的男人,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情那是一定的,天塌下来也要做好眼前的步骤。他沐浴虽说不要什么斋戒,但是爇香静心是必要的,在别人看来倒有些小女子姿态了。他沐浴爱焚一种香,乃是梅花香,梅花香缘起南朝的寿阳公主,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是一位制香高手,她得梅花精髓而配置的梅花香、雪中春信、春消息,被历代制香家誉为梅香三绝。俄顷,冷江寒便用香拓印出了一朵梅花样式的香印,爇之,满屋飘逸,空熏时暗香浮动,酸甜交融,如漫步雪中梅林一般。“妙哉,妙哉!”
冷侯爷褪去衣物坐到了沐浴桶中,一脸享受。这舒服劲头恐怕给他几百、几千万两都不换的。“吱呀。”
房门被人打开,一道苗条婀娜的少女轻轻步入房间内。望着沐桶内的冷江寒,红唇微点道:“昨夜没有休息好吗?”
闻其声,像风摇银铃,悦耳动听,来人正是拂柳姑娘。冷江寒闭着眼睛没有睁开,回答道:“做了一宿的噩梦,休息好那才叫怪事。”
拂柳娇笑一声道:“原来似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也会做噩梦啊。”
冷江寒依旧闭着眼睛,摇头苦笑道:“做噩梦的人往往都很幸运。”
拂柳白了一眼,道:“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冷江寒睁开眼睛说道:“曾经我遇见了一位道长,他对我说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梦做得恶,现实就是好,梦做得好,现实就是恶。”
拂柳不信,觉得冷江寒在骗她,这话让谁听了去都是不信的。“这种没有根据的话还是少听点的好,省得让这些神棍骗了去。”
“骗了好,有时候被别人骗总好过自欺欺人。”
冷江寒说出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右手拿着浴巾向后背伸展,擦来擦去总是擦不干净。拂柳见状乖巧的连忙上前接下了他手中的浴巾,在他后背上轻轻舒缓的擦拭着,冷江寒则是一脸享受的趴在浴桶边。这么和谐的画风,不晓得还以为两人乃是夫妻呢!“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侯爷本来无垢。”
“你这小妮子下手太重,你家侯爷本来没有污垢,愣是让你搓出了皮屑。”
“哎,还不如南城牌楼下无垢浴场的小哥来得舒服。”
冷江寒享受着拂柳的福利,嘴中还挑着歪理,居然说拂柳不如寻常浴池里打杂的小工好。拂柳听后为之气结,好心帮他搓背吧,到最后落得如此数落。将手中的浴巾恶狠狠的扔到了桶里,一片浪花飞旋,旋得冷江寒一头污水,顿时成了个落汤鸡。“那你去找小哥给你搓背吧!”
冷江寒连忙赔笑道:“别别别,那外面的小哥哪有自家的温柔呢?”
面露谄媚神色,活像一个吮痈舐痔的“小人”。“哼,”拂柳听后心情舒畅了一些,说道:“今天清早,有一队北方来的货商给你捎来一封信。”
“信?什么信。”
冷江寒接过拂柳从怀中拿出的信件,心中满是疑惑。拂柳回忆道:“听商家说是从威远镇捎来的。”
“威远镇?”
冷江寒听到这三个字时候,浑身汗毛竖立,汗孔张大。昨夜梦中的血海浮尸场景在他脑海中再次一帧帧浮现,余傲公一家七十八口人被血屠的厄运历历在目,虽然端坐在五十来度的热水中,却如同跌入冰窖打着摆子。拂柳感觉到他的不一样,关心的问道:“你怎么了?”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托梦一说呢?”
冷江寒收拾旧心情说道。拂柳歪着小脑袋回答道:“当然有!”
冷江寒面色阴冷,翻转着手中黄页皮子的书信,信面上潦草的写着“冷江寒亲启”的字样,这个字迹很熟悉,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威远镇余傲公的亲笔信函,虽然信皮上没有落款,可冷江寒知道这个字迹绝不会出自第二个人之手。因为余傲公有个隐藏的习惯,这个习惯世界上知道的人绝对超不过五个,他冷轻侯自然算作一个。余傲公每写一个字不管是楷书,隶书,草书只要带顿笔的地方总会翘出一个尾巴来,聊及此事总说是“凤尾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敢这样夸赞。余傲公的高祖乃是“庆历四谏官”之一的余靖老先生,一生为国家竭智尽忠,建策匡时,抚民治吏,三使契丹,两平蛮寇,光辉业绩彪炳青史,动人风采流芳百世。余公这一支世受皇恩,蒙承祖宗荫庇开枝散叶,到了他这一代已经广散在大江南北。与余傲公相识也是机缘巧合下,遇见了一位真知己,成了忘年之交。每过两年余傲公都会写邀请信约请冷江寒赴威远镇一聚,吃些西北应季的春食,特别是傲公之女明珠做的两大点心——“玫瑰糕”和“梨花饼”,入嘴酥松适口,香味纯正。皮酥而不散,馅绵而不柴,似腻还成爽,才凝又欲飘。谁尝了,都会忍不住吃上第二口。“今天几号了?”
冷江寒心念至此,好奇的问道。“二月二十五。”
拂柳脱口而出,做她们这一行的日子比钱算的准确。冷江寒听后开怀大笑,两指夹着信笺说道:“看来又有口福了。”
没有拆开就已经知道里面的内容了,这就是知己,相知相己。拂柳小嘴一撅煞是可爱,嘴中郁闷的念叨着:“每次都是自己出去潇洒,把我们姐妹留下来干活。”
“怎么可能去逍遥?你要知道,本侯爷可是出去挣钱的,不挣钱咱们都得喝西北风。”
冷江寒有理有据的诉说着,手中忙不迭的打开了信笺。里面只有一张信纸,用的京师“藤季堂”的鎏金宣纸,他家的宣纸最便宜的也要一两银子一张。富贵人家还会在上面熏炙一番,透出喜爱的香味。宣纸很香,一种玫瑰和梨花双重香味,这熏炙的手法肯定是余明珠小姑娘做的,古灵精怪的小女子就喜欢捯饬点不同寻常的玩意儿。“哼,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拂柳背过身去不再理他。冷江寒坐在半凉的水桶内,谛读信笺。“江寒吾弟惠鉴,顷入手示,旷若复面。一别累月,别来无恙?当此春风送暖之际,料想福躬无恙。晚些时日百花争魅,知晓贤弟喜欢糕饼,愚兄早早吩咐明珠多采摘些,静待贤弟莅临。其实今年这封信本不打算写的,害怕贤弟事务繁忙,可明珠这小妮子总是催促,惹得我是不胜其烦,只好手书一封遥寄出去。还有一事愚兄耻于开口,实在没有办法了,想着贤弟识人广泛,应该能够支应一二。近来几个月内威远镇包括临下的几个镇辖涌进了大批势力,听说是关外游散而来的江湖帮派,名曰‘海沙帮’。前段时间明珠被其中一个头目看中,欲要强抢而去,后来衙役及时赶到才免去无妄之灾。可这梁子怕是结下了,不晓得会使出什么腌臜手段,若是贤弟有此面人脉,从中斡旋一二,愚兄定当感激不尽。当然愚兄约请贤弟前来并不是为了这烦心事的,实是累月未见,思何可支?临书仓卒,不尽欲言,顺颂时绥。兄傲公敬!己亥......”通篇拜读后猛然起身,脸色骤变,放在以前,书信中最多寥寥数语,这次的信中多了许多隐晦的内容。威远镇地处西北与西夏交壤,常年战火弥漫,余傲公是做商运贸易的,所以选择在威远镇定居,以便更好的商贸往来。近年来西夏虎视眈眈,早有不臣之心,两国都在向边境集结部队,互相做好了开战的准备。去年就有传言说要攻打西夏朔方(今陕西靖边北),奈何没有得到官方认证,许多非法帮派、恶徒挺入交战区行不法之事,在战乱中谋取利益,欺压百姓,强取豪夺。两个国家为了战争互相叫板,哪有闲心管理这些江湖败类呢?想必这海沙帮就是看准了北宋要对西夏用兵的巧妙时机,来这西北诸城发一笔横财吧。冷江寒激动地地方在哪里?在于昨晚的噩梦,关于余傲公一家七十八口的噩梦。世界上有巧合,可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晚上做梦梦见谁,第二天清早就收到了谁的信笺,收到信笺暂且不论,信中内容也在宣誓着层层危机。“难不成昨夜的梦寓意着什么?”
冷江寒越想越是心惊胆战,这威远镇一定要去,梦中的灾厄决不能在现实中发生。冷江寒抓起衣架上的新衣服,动作麻利的穿戴整齐,嘴中说道:“柳儿,给我收拾东西,我要去威远镇一趟。”
拂柳讶异的问道:“这么急吗?”
“急,急不可耐!”
冷江寒恨不得一步就跨过去,余府危机重重,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拂柳见他正色的紧,不敢懈怠,忙不迭的在屋内忙活起来。“可是你要去了西北,你与碧杖客的比武就赶不上了。”
冷江寒为之一愣,从京师到威远镇少说要半个月,一来一回需要三十多天,怎么可能四十五日内赶回京师呢?“这事我来解决,我出去一趟,回来就走。”
冷江寒抄起桌上的白玉葫芦和繖扇,一个轻身功法就从开合的窗户处飞了出去,凌空虚渡,燕子点水,飞身迅速的在房檐上穿行,说话间就飞出了百十米开外。拂柳埋怨道:“每次都走窗户,也不知道那门是不是当画看的!新刷的朱漆都被磨掉了,明天就找人将窗户定死,看你还怎么跑路。”
埋怨归埋怨,手中的工作一丝也没有放下,什么换洗的衣物,香囊,繖扇坠子,银两......都规整的摆放在囊笥中。别说,还真有几分贤妻良母的姿态。人这一生有三碗面是最难吃的,人面、情面、场面。甭管是什么人,总要面临这三碗面的抉择。巧了,世界上还真有三种面都不吃的人,那就是端坐在宋门后街“舍人斋”的大老板贾梦博。许多人都说他为人木衲,不懂得人情世故,常常不经意间就得罪一个人,得罪后还不会开罪,为此跑了很多客人。他得罪人的技艺和他的手艺一样娴熟,京师内做旧仿古的手艺要说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什么珍珠玛瑙、珠宝玉器、古墨丹青......就他那一双巧手仿制的活灵活现,精细逼真。有时候就连本主看了都直挠头,江湖人送了一个外号给他,叫做“贾行真”。算得上一语双关了!第一层面说他手法技艺仿得真,假的也能做成真的。第二层面说他为人行事太过率真,过了头总惹恼人。要说此人不会武功,却能在江湖中混的风生水起,黑白两道常来光顾,也算是武林中一大厉害人物。实际上真有本事的是他那位美娘子,世界上的事情说不准、看不透、摸不住。谁能想到汉武帝灭自己三族、晋武帝立白痴当太子、齐震镖局的大小姐嫁给了一个只会舞文弄墨的手艺人。齐震镖局是京师最大镖局之一,北宋二十四路,京畿州府各个司职衙口都能说得上话,黑白两道,山头山寨也都给得几分薄面。五十年前,胆大心细的齐震老镖师创设“齐震镖局”,五六年间就闯出了别人二十年都闯不出的名头,一双红沙掌法打遍天下无敌手!只要有“齐震”两字的镖旗在,这趟镖走到哪里就没人敢动。若说在这京畿重地找一个人,除了官府衙门,齐震镖局绝对是首选。冷江寒今日就要借助齐震镖局的能量去传达一句话,一句只有他和碧杖客之间的话。有人会说,冷轻侯为什么不直接去齐震镖局找齐老镖头呢?毕竟以冷侯爷的身份前去,整个江湖怕是没有不给面子的。冷江寒当然可以去,不仅能去他和齐老镖头还是老相识,只要在这京师内的一亩三分地里,呆的时间久了总要去齐震镖局拜访一番,讨要些镖局的“镖酒”换换口味。可惜今日他不能去,因为除了传信一道消息之外,还有一个比命还要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换扇面!冷轻侯此生有三大爱好,一是女人,二是美酒,三是繖扇。美酒和女人随处可见,随处可找,但是繖扇只有“贾行真”画的扇面才是他的最爱。一年四季,季节轮转,每一个季度都要换一种扇面,迎合着季节变换。有人说他怪,但有人羡慕他的怪。冷江寒来到“舍人斋”的时候,正巧碰上几个江湖蛮人在调戏“老板娘”。这几个人用屁股想都知道定是刚到京师,否则哪里来的贼胆敢惹这朵辣花?都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这齐赛花的便宜更是沾不得,否则胖揍一顿都要感谢佛祖保佑喽。“小娘子,你这金器是真是假啊?我怎么看着像是仿的呢?”
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挑着眉目猥琐的笑着,下巴处留着一撇小胡子,上面打着花带。另外一人更是放肆的将手伸向了“老板娘”的胳膊处,轻揉了两下。另外那人国字面孔,一脸的碎麻子,还有两三颗绿豆大小的痦子长在酒泵处。好嘛,整的两个歪瓜裂枣,也不知道从哪里蹦跶出来找存在感的兄台。齐赛花今天穿着一身杭绸,画着一副淡雅的梨花妆,站在这满是丹青珠宝的房间里,自成了另外一副风景线。此时的她耐心逐渐被消磨,就在一个井喷的节点,若是让她发作出来那可比火山爆发还要严重。冷江寒缩缩脖子,他可不想还没求人做事,先吃一顿糖炒铁蒺藜!“哎,两位兄弟是新来京师的?”
两人被冷江寒所吸引,看着是一位文弱书生,完全没有正眼相看。贼眉鼠眼的小子说道:“怎么,你这小白脸有何见教啊?”
冷江寒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小白脸。“见教不敢当,只是好心提醒一句,这位嫂嫂可不是好惹的,千万不要惹的一身骚。”
国字脸的男人嗤笑道:“骚?老子这辈子就喜欢骚的!”
冷江寒苦叹一口气说道:“这辈子有两种人我是不会劝的。”
贼眉鼠眼和国字脸的男人恍如天书,不晓得这“小白脸”为什么会突然来此一句。“你这小白脸在说什么迷糊话!”
冷江寒冷眼瞪了两人一眼,这一眼犹如利索的长刀划破两人的咽喉,两人打了个觳觫,强装镇定。“一种是将死之人,一种是找死之人。”
“不巧的是,今天本侯爷两种人都见到了。”
“可惜无人执刀,那就本轻侯代劳了。”
说话间,冷江寒就要有所动作,蓦地一道红袖霓裳如长鞭一般击出,如风雨雷电,遽然而至,截然而下。只听得“啊”的两声尖叫,后又听见“扑通”两声落地,原本站在冷江寒面前大言不惭的两个小贼已经被拍飞了出去。“多管闲事,老娘的店,还不需要别人插手。”
齐赛花一改原先笑容可掬的亲近容态,面露揶揄的笑容看向冷江寒,似乎这一手段更是针对侯爷出手一般。冷江寒恻然的摸了摸脖子,试问冷轻侯这辈子还没怕过谁,唯独这齐赛花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得主犯憷。“嫂嫂说的极是!”
齐赛花料理了两位泼皮,不太待见的说道:“侯爷不在拂柳阁醉生梦死,来我这舍人斋寻什么乐子呢?”
冷江寒笑道:“嫂嫂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齐赛花一把揪过冷江寒的衣领,拉在面前说道:“你不说倒还罢了,越想老娘越是生气,你每次找老贾画扇面从来不给钱,今天你要不把欠的账补全了,信不信老娘让你出不得这个大门。”
冷江寒就像被钳住的小鸡仔似的,一脸谄媚的笑道:“嫂嫂说的哪里话,就凭咱两家这关系,我给您钱那不是折煞您嘛。”
“再者说,我这么穷......”“你穷?若老娘不知道你的身份那就罢了,大名鼎鼎的冷轻侯居然说自己没钱?哼哼,真拿老娘是三岁孩子哄骗了?”
“这整个京畿重地,若说比你冷侯爷还有钱的恐怕就只有皇城里的那位了吧!”
齐赛花话都没让他说完,直接打断,冷嘲热讽了一番。冷江寒身份一直是个谜,他的财富有多少乃是另外一个谜,江湖中想要探查清楚的势力不计其数,可惜没有一个人亦或者一个势力真正挖掘出他的底细。有人说,冷轻侯身边的四个贴身丫头是唯一的突破口,四个贴身丫头各个风姿绰约、美艳绝伦、既富春秋,又洁操履,分管着四京内的四座青楼。当所有势力介入之后发现,这四个丫头的身份也是空白,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江湖中猜想甚多,但是绝大多数都已经排除,什么门派子弟,家族子嗣......都不着边,毕竟轩裳华胄,金玉奇标的富贵女儿怎么可能在青楼中波动风云呢?冷轻侯见过碧杖客后常笑这位不似杀手的杀手是个怪人,可在众数江湖人眼中,他冷江寒又何尝不是一位怪僻、怪气繁多的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