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安下到了楼梯的中间位置,直直地望着白折卧室的方向,不想离开。
直到二十分钟过去之后,寂修从白折房中走了出来、去到了他自己的卧室。片刻后,他从自己的卧室出来,手上赫然多了一个东西。王安安认了出来——那样东西,是记忆相机。
王安安明白过来寂修想要做什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忍再看,只得一步一步走到了楼下。
客厅里,落地钟正在“滴答滴答”地响。这落地钟不是买的,而是偃师木寻安闲来的时候做的。
客厅里安静得出奇,愈发突出了落地钟的声音。王安安从来没有觉得落地钟的声音如此恐怖过。因为它每“滴”一声,寂修的生命便流失一分。
终于,十分钟还是不可遏制地过去了。
王安安不敢动,因为她实在不想直面寂修的死亡。
王安安靠在离落地钟不远处的墙上,一直就一个姿势靠着不动,就这么等到了日暮。
日暮时分,王安安长长呼了一口气,终于去到了二楼。她走到了白折的卧室门口,抬起手,把手放到了门把手上。
她的手在门把手上停了很长时间,就如时间静止了一般。许久之后,她提起一口气,终于转动门把手,推开了房门,然后,她便看到了她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满头白发的寂修坐在床上。寂修背靠着墙,将昏睡的白折搂在他的怀里。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他的白发则与她的黑发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柔和的夕阳透过窗户洒进来,将寂修与白折依偎的身影照出了柔和的光晕。
寂修死了,但他的嘴角挂着释怀、从容而又甜蜜的微笑。
昏睡中的白折则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嘴角也上扬起了一个笑意,更向寂修的怀里靠了几分。
此刻,看着白折与寂修的微笑,沐浴着柔和的夕阳,王安安如被治愈了一般,心里巨大的悲哀竟然慢慢在消散了。——他们相知相守了两千年,如今也算得上是相守至白头了啊……
“天光乍破遇,暮雪白头老。”
王安安一时不忍破坏这个画面,很快推出了房间。
直到深夜,王安安算了算时间,才重新去到白折的卧室,将寂修与白折分离开来。
从夕阳到深夜的时间里,王安安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利用风水之术帮寂修算了一处风水宝地。王安安驾车,将寂修运到这块风水宝地,将他安葬了。
她并不想亲自为他安葬,她对他确藏有欣赏、崇拜以及倾慕的情感。她作为灵骨斋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直面他的死亡、还要亲手将他下葬,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
但她更不想的,便是寂修对自己的失望。他亲自传给了她灵骨斋主人应该有的力量,亲自将灵骨斋主人的位置传授给她,清楚地告诉她成为灵骨斋主人的利弊,而她不计一切后果担下作为灵骨斋主人的责任,跪在他面前许下承诺。
君子一诺、掷地有声。
她身为灵骨斋的主人,若然连安葬上一任灵骨斋主人都做不到,她枉为灵骨斋主人。
故而,王安安咬着牙,吞下血泪,为寂修挖下坑,算好时辰,再将他埋葬。
棺材和墓碑是她拖昔日的朋友连夜送来的,墓碑上的文字,也是她亲手刻下的。
王安安首先在墓碑刻下了他名字,“寂修”这三个字,被她用小楷写得颇为苍劲有力。王安安的笔锋顿了顿,本想再补充一句“爱妻白折”、再灵骨斋中其他人的名字,但想着他要放白折自由、要让所有其他人忘记他,便终究没有没有再写其他人的名字、亦没有留下她自己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王安安回到了灵骨斋。灵骨斋中的所有人都在沉睡,而印雪早被寂修用别的理由支开。
从清晨到日暮,这里安静得如一座空城。
王安安回到灵骨斋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了。毕竟安葬寂修的地方离灵骨斋有些远。
这个时候,正好碰见灵骨斋对面住的齐文柏出来锻炼。他看到了王安安,诧异地问了句。“灵骨斋这两天怎么这么安静啊?人都去哪儿了?”
“他们出去了,有事。我独自看家呢。改日忙完了,去尝尝齐伯的手艺,齐伯可别推辞!”王安安笑道。
“哈哈哈,自然。我一个人啊,无聊得很,巴不得你们常来。”齐文柏朝王安安挥了挥手,便继续去锻炼了。
王安安进入灵骨斋,径自上了二楼,再去到白折的房间。
王安安帮白折盖上被子,随后视线便落在了床边的相机上。
这个相机经过木寻安的改造,已经能直接打出照片了。
而现在王安安看见了——这张照片上印出的人,分明是寂修。
照片上的寂修黑衣黑发,仍然是年轻时的样子。这是白折心中的模样,也是她心中的爱意幻化而出。
寂修死前,到底是用心意相机抽取了白折心里的爱意。他要还她自由,他不仅要洗去她的记忆,还要抽离她的爱意。寂修知道,唯有如此,才可换来白折真正的自由。
王安安上前把相机和相片拿走,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回到自己的卧室之后,王安安没有休息,而是拿出相机端详了片刻,然后拆了相机,拿出了相机内的琉璃瓶。琉璃瓶里装着邵琴雪的眼泪。这是她能读心的眼睛流下的眼泪,故而加以秘术之后,能摄取人心所爱。
眼泪摄取爱意,代价便是获取使用相机者的一魂一魄。
王安安盯紧了琉璃瓶,心跳得很厉害。因为她在揣测——寂修的一魂一魄,是不是应该也会被这琉璃瓶的眼泪锁住?
王安安知道,寂修和极夜共同为邵夜云用过灵魂修补之术,那么,这里的一魂一魄定还有可能还给寂修。
——人有三魂七魄。那么,是不是找齐寂修的另外的两魂六魄,寂修还能活过来呢?
可是,他另外的两魂六魄,一部分应当献祭给了金龙、与金龙一起死了,另外一部分是否献祭了沙漏和庄生晓梦的枕头呢……
又或者,寂修的灵魂没有献祭,而只是随着肉体的消亡而分散,只有一魂一魄被锁住了呢?
天地茫茫,她又如何去找寻剩下的两魂六魄?
王安安叹口气,当下也只有先去寂修的房间,取出他身边的一物,来获取他的记忆,帮他写下一段白骨抄。
他是灵骨斋的主人,他守护了灵骨斋两千年,他必须被记得。
王安安不顾自己已连续几日没有睡觉了,只坚持地磨墨、画下白骨,读取着与寂修有关的记忆。她想要记得他,也想从他的记忆中获得导致他死亡的线索。
她触碰到寂修记忆的那一刹那,便一下子回到了两千年以前。
清溪,鬼谷。
后院里开了许多花,桃红柳绿,美不胜收。
偶尔风吹来,吹起白色梨花花瓣、红色的杏花花瓣,整个世界都下起了花瓣雨。
那一日,寂修蓦然回首,便看到漫天花雨里,有一个姑娘折下一株白色的梨花插在了自己的头发里。黑白交相辉映,衬得她的容颜越发娇俏。
见他回过头看她,她朝他嫣然一笑,笑得稚嫩而天真:“我好不好看?”
“好看。”他笑着回答。
“可我怎么想不起我是谁呢?”她有些疑惑,“又是谁?”
“我是你的师兄。”寂修道,“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嗯……既然你折了一株花,便叫你折折吧。这花是白色的,便叫你白折吧。”
“白、折……”她默念过这个名字,然后笑了,“我很喜欢。师兄,你在做什么呢?”
“帮咱们师父种花啊。你看你,偷懒了吧?你偷懒就算了,还敢折师父的话,小心我告你的状。”寂修看着白折,忍不住调侃了句。
“师兄饶命,你不要告诉师父。”白折忙上前拉住寂修的衣袖,一摇一摆地求情。
“好好,今天放过你。你休息吧,这活我来做就好。”寂修无奈地笑了笑。
“哈哈,师兄最好了!”白折赶紧讨好他,也大大方方地偷起了懒,直直躺在旁边的石头床上晒起了太阳。
寂修帮花树浇水、剪枝,忙活了一会儿,不由侧过头,忘了白折一眼。
她光明正大地偷懒,脸上的笑容有着寂修不曾见过的明媚。
花瓣拂了她满身,满院清风送香,也吹得她的黑发轻轻摆动。
那一刻,他的心似乎也轻轻地、动了那么一下。
白折打了一个呵欠,惊得寂修如梦初醒。寂修赶紧背过了身去。白折坐了起来,朝他走去,不禁问道:“咦?师兄你耳根怎么有些发红?”
“咳。”寂修不由轻咳一声,转过了身,拍拍她的头。“没事,师兄只是干活累了。累了,就会热,身上有些红,也是正常的。”
当年不过也就十七八岁的寂修正正经经地骗起了师妹。这个师妹不知世事,便拉着他就地坐下,然后主动揉起了寂修的肩。“那师兄你累了就别干活了!我帮你捶捶肩!”
不得不说,白折的技术竟然还挺好,揉得他异常舒服。不过,寂修没享受多久,到底不忍再骗她,拉着她坐下,然后松开她的手。“好了,我没事了,坐吧。”
“那师兄你也偷懒吧,我们聊聊天!”白折大大方方牵起了寂修的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个时候,寂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已明白师父的那句话已应验。——简笙身上的第二个人格已经苏醒。而自己则为这个人格取了名字,叫“白折”。
他想过很多次,简笙的第二个人格到底该是什么模样?师父说的一黑一白、一正一邪,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今,从未经历过人世的第二个人格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便带给了他这世上最纯的一道白色。
他为她取“白”字为姓,原来不是因为梨花白,而是因为她本身的纯白。
白折也不知哪里来的话,拉着寂修问东问西。她的确什么也不懂,寂修便耐心地为她讲述着一切。
他们这一聊,就聊到了日薄西山。
白折不知不觉靠在寂修的肩膀上睡了过去。而寂修的头倚着她的头,竟然也睡了一小觉。
那是他与她的年少时光。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坐在桃树下,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