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的一角掀起。
宣王大马金刀坐在椅上,只朝远处的侯启云斜睨了一眼。
而后便垂眸更仔细地擦了一遍手中的刀。
立在他身侧的几人,也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擦刀的擦刀,检查兵器的检查兵器。
“我与你说不通,你没有做主之权……”侯启云绷着脸,沉声道。
他来了不止一回。
每回来,要么便说殿下在处置粮草安置事宜,要么便说殿下忙于制定作战计划,要么便说殿下在抓孟族探子无暇其他……
却不知制定的计划在何方?又抓到了哪个探子?
这一回回下来,侯启云也是心头火起。
若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也只有向陛下陈情了。
侯启云脑中念头纷杂,突地感觉到脚下踩着的地面似乎震动了下。
“既我不配与侯将军说话,侯将军便早些回去吧。其实若是要救魏王也容易……”方成冢的声音凉凉响起。
侯启云念头回笼,皱眉反问:“容易?”
方成冢道:“侯将军自己率军去救不是更容易?”
侯启云面色一变:“方副将明明知晓军中的粮草供应不足……”眼下侯启云是有心也无力!那倒真不是他怕了孟族人。
方成冢大惊道:“我见侯将军如此愤慨,还以为那些粮草是我们拿火去烧的呢。”
侯启云喉中一哽,面上也难免泛红。
方成冢甩袖而去,对自己今日阴阳怪气的发挥很是满意。
“等等!”侯启云突然又出声。
“侯将军又有什么话要与我一区区副将说?”
侯启云面色发青,道:“我不与方副将做这些口舌之争……我只问你!”侯启云顿了下,肃色道:“你可感觉到地在动?”
“不曾。”方成冢头也不回。
侯启云面色微变:“当真吗?我听闻那日,正是殿下先感知到了地动,才推断出是洪水来袭,于是提早将你们撤走……”
方成冢:“那又如何?”
侯启云这会儿也顾不上脸面了,他有心想扳回一局,让宣王欠他一个人情,才好顺理成章地请宣王救人……
于是侯启云当即趴伏在了地面上,推开了一旁佐官伸来扶他的手。
“当真有声音!”侯启云抬起头,脸色难看,“那声音一阵一阵……不像是洪水的动静。像是……人!是军队在走走停停。”
他说完连忙去看方成冢。
方成冢却完全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竟然不上心吗?侯启云一愣,心头倍觉窝火。
宣王殿下便是如此带兵吗?
从上至下都因私而废公!
“方副将!你若不信我,大可自己趴下来听一听。”
方成冢摆了摆手:“不听。”
“方成冢!”侯启云气得捂住胸口,一个倒仰,倒伏在了佐官的怀中。
“将军何必动怒?”佐官忙劝道。
侯启云眼圈发红:“没想到宣王军中上下都如此感情用事……”他说着还故意拔高了声音。
方成冢听得在前头冷哼了一声。
连其他守营的士兵都朝他怒目而视,一下更佐证了方成冢口中的“感情用事”。
侯启云无法,只得转头道:“快,快回军中,让曹博率一队人往益州方向查探。其余人全部朝宣王大营靠拢!”
“宣王手下的兵兴许不会愿意我们靠上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个?咱们也是来护卫宣王大营的!”侯启云笃定道,“孟族大军一定找到我们的踪迹了,正朝这边来,要打一个措手不及。”
这会儿讲起话倒有几分老将风采了。
佐官只得应答,按侯启云所说去了。
那厢林古有心包了马蹄,刻意放缓了动作。
但即便如此,大军同时开拨,难免引得大地都跟着震荡起来。
于是他们走走停停,借以打消宣王警惕。
眼见着天色也晚了。
只等将黑还未完全黑,灯没完全点起来,众人也正饥肠辘辘,该煮熬食物的时候……便可大举攻入!
“国师,前头有几个骑兵在徘徊……”派到前方的探子突然回来禀报。
“骑兵?何来的骑兵?”林古惊异道,“难道宣王早有准备?”
探子犹豫了下,道:“不像是宣王大军的打扮,更像是魏王麾下的人。”
林古立时便明白了。
他笑道:“你想想魏王被我们抓了之后,那梁朝将军会如何?”
“会……”
“他不救魏王,可是要被他们皇帝砍头的。可他们又没了粮草,便只能……”
“指望宣王。这是在试图鼓动宣王出兵。”
林古彻底放心了:“可见他们的确并非是早有准备。……也凑巧。皇帝派给魏王的老将也在这里,正好叫咱们一窝擒获!”
若是宣王大营大开方便之门,那才更叫林古觉得奇怪呢。
林古下令,众人悄无声息地围上去,将几个骑兵斩杀殆尽。
侯启云派出的曹博一行人也撞个正着。
“国师,都杀了?”
“都杀了。”
林古面露笑容:“一会儿你们若杀得手软,可不许停下。”
他们强忍住大笑的冲动,眼底光芒大放,道:“绝不会停。”只等着分地分金银了!
包过的马蹄敲击地面,发出低低的沉闷的声音。
他们疾驰进了关凌坡。
关凌坡内。
侯启云烦躁地转了个圈儿。派出去的人为何还没有回信?
难道是被孟族大军截住了?
侯启云吸了口气,又说了一遍:“我要见殿下。”
却无人理他。
只见营中支起了锅,锅中在熬肉汤。
侯启云见状,都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无法。
他们营中因为粮草被毁,那伙食水平实在无法和宣王大军相比……也正因此,侯启云对宣王的“吝啬”,也颇有微词。
眼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心头的烦躁也越来越浓。
只听得几声“刺啦”。
火苗腾地窜动起来,裹住了整个火把。
关凌坡被照得亮如白昼。
侯启云本能地闭了闭眼。
而那远处行近的孟族士兵也因为无法适应而本能地闭了闭眼。
就在闭眼那一刹。
“咻——”
“噗嗤——”
箭矢破空,再撕裂血肉的声音,前后紧跟着响起。
林古色变,抬头望去便是密密麻麻的箭雨,登时收割无数。
他意识到中了计,连着高喝两声:“都给我睁眼!”“掉头,退!”
原本守在汤锅旁的士兵,个个悍然拔刀,哪里容他们跑?
更多的骑兵也同时从坡外涌入,将孟族大军包围起来。
梁朝士兵骑术精湛,绝非是孟族士兵可比。他们双腿夹住马背,一手抓绳一手挥刀,虎虎生风,游刃有余。
当初侯启云的徒弟是怎么掉的脑袋,他们便是怎么掉的。
侯启云一双老眼被光亮照得往下流泪,他茫然又无措地四下扭头。
便见宣王的大帐终于动了。
宣王走出来,熠熠火光之下,他面容俊美却冰冷,好似天神入凡。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个腰挎龙雀刀的玄甲卫,也俱是气势凌厉。
宣王看也不看他,翻身上马,携玄甲卫直奔林古而去。
所过之处,孟族士兵倒伏一片。
宣王的士兵也与他作风无二。
他们下刀迅且疾,没有半点声音发出,乍一看,倒如阴兵一般叫人觉得森寒恐怖,且锐利难当。
侯启云立在那里,看得头皮一阵发麻。
魏王大摇大摆前来接管指挥之权,却又被俘。侯启云却日日来这里请他们殿下出兵,言语间颇有些殿下不识大体的怨怼。
这桩桩件件,已然将众人脑中的弦绷到了极致。
那默然无声便是他们的愤怒。
“请国师快走!”有人拉扯住林古的袖子。
却被林古愤怒地甩开。
他怒目圆睁,口中高喝着供奉贤若普时的经文,手握短刀,直迎而上。
宣王面上一丝变化也无,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好似盯着一团注定会腐去的肉。
那一刹,竟让林古联想到庙中供奉的天神。
铮鸣声起。
刀身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麻!
林古一手紧紧握住刀柄不敢松气,牙齿也不知不觉地咬紧了。
宣王的腕力极强,不过写意般地往前一顶,林古便觉得骨头缝儿好似都要裂开了。
他一个抵不住,那刀刃便切入他的肩膀。
林古疼得厉喝一声。
数人围上来要救他,却被玄甲卫拦住。他们是孟族勇士,玄甲卫却也以一当十。
“汝妻甚美。”宣王突然动了动唇,面无表情地吐出了那四个字。
他的声音低沉,在黑夜里如阎王低语。
什么?林古还没反应过来。
宣王骤然收刀。
林古只觉得肩上更疼,然后他将刀柄抓得更紧,企图以势压势再战……
“咻”。
刀刃撕裂了空气。八壹中文網
林古只感觉到脸颊边一股热血流下。
原来是他的耳朵飞了出去。
“……速速献之?”宣王又道。
林古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之前叫那干子旭写的挑衅的信!
他都早忘了!
眼见宣王又要提刀。
林古脑中嗡的一声,本能地闪过个念头——总得留一边耳朵!
于是他想也不想侧身倾倒,那一刀便又落在了他的肩上。
肩膀上的肉都被削飞了一块儿。
林古疼痛难忍,喉中挤出一声嚎叫。
但他前脚才得了重赏,后脚便畏战,这叫他颜面何在?
这时斜里伸出来一把大刀,挡住了宣王的去势。
“姚明辉?”侯启云惊恐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你还活着?”
姚明辉笑了笑:“是啊,今见故人,不是你为刀下魂,便是我做砧上肉。”
“殿下!姚明辉擅使刀,有鬼刀之名!”侯启云忙喊道。他年纪大,自然见过当年在兴义军中的姚明辉。
宣王却还是没什么表情,抬手一甩。
刀身飞出去,却还连着长长的沉重的铁链。
铁链将林古的脖子一缠,便将他带下了马来,刀刃那头还擦断了姚明辉几根头发。
姚明辉闪身躲开,面色微变:“宣王也不嫌沉……”
“为何投向孟族?”宣王问他。
姚明辉道:“我等与梁朝皇帝不共戴天……”他说到这里,却不自觉地陷入了宣王那双眼眸中去。
眼前俊美而肃杀的年轻男人,他的眼却好似看过了数十年的春秋,带着看穿人心的力量。
他冰寒的目光直抵姚明辉的灵魂深处,像是在质问他的灵魂。
姚明辉甩开这种诡异的感觉,俯身去救林古。
但林古已经被拖到了宣王的战马旁。
林古憋得太阳穴鼓起,面色泛青,挥动手中的刀,却只能斩中空气。
姚明辉面色难看地叹了口气,不再纠缠,带着自己的人转头就走。
派林古为帅时,好处很明显。
堂堂国师,驱使士兵轻松自如,使得上下意志一致。
但一旦遭遇了逆境,比如眼下……当士兵们发现他们万分崇敬的国师居然都如此不堪一击,好似根本不得贤若普的保佑时,军心便会骤然溃散。
宣王掀了掀眼皮:“你走掉?”
姚明辉头也不回。
他们的骑射功夫远胜孟族人,可不是谁想留就能留得下来的!
此时只听得一阵更嘈杂的声音逼近了。
马蹄声,喊杀的人声。
越来越近,使得整个关凌坡都震动起来。
来的是谁?
是梁朝的援军?还是孟族的援军?
无人知道。
直到来人打起一面旗帜。
姚明辉定睛一看:“……安西军!”
姚明辉顿时不跑了,掉头再迎宣王而上。
侯启云反应过来:“你们挑拨了安西军?”
姚明辉笑道:“正是!安西军本也是反叛之军,我等也是反叛之军,合在一处有何不可?”
但他话刚说完。
却见安西军一刀砍了个孟族士兵。
紧跟着孟族士兵迎来的是更多的刀剑加身。
姚明辉的表情渐渐凝住了:“……策反失败了?”
侯启云心才重重地落下去,这一句话又给吊了上来。
这前后才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他一颗心却经受了反复的折磨。
夜深时分。
薛清茵正在做她的美梦呢。
门被人从外面突然撞开,孟族王疾步走进来,面色难看,神色复杂。
“你大半夜的忍不住了?”薛清茵纳闷。
她甚至都想好怎么劝他做个人别做禽兽了。
连悄悄睡在床帐后面的乔心玉也捏紧了手中的碎瓷片。
孟族王:“……”
“林古大败。”
“嗯……那你应该高兴啊。”
“何止是大败……宣王已经入益州城了。”
薛清茵一骨碌坐了起来。
我靠?
我夫君这么牛逼?
这就打进城了?
孟族王叹道:“我们要即刻退到其他城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