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赏许芷的圣旨经由中书舍人拟稿,再送至中书令手中,最后下发至门下省,门下省不大乐意,又送还至陛下案头。
如此反复走了两圈儿,方才真正核定下来。
中书舍人集思广益,将揭发卖官鬻爵一事,东拉西扯,跟许芷沾上了点关系。写她何等的心细如发,不畏权贵,更不怕牵连娘家人,在发现京中有此风气后,便立即经由女儿之口,上报天听云云。此乃利国之大事。
又写昔日薛老夫人在时,她在床前如何侍疾,忍着身躯上的疲累和痛苦,是何等的贤媳。
最后再写,她最大的功绩便是养育了宣王妃,宣王妃何等的贤淑,都是有母亲做好榜样云云……
“……今封郇国夫人,邑五百户……”
宣旨的内侍声音落下,低声道:“请夫人接旨。”
许芷心头震颤不已,起身接过来时,还恍然如梦一般。
先前见了几面,薛清茵一句话也没同她提过,却是憋了这么个大的!
“夫人就不必进宫谢恩了。”内侍笑着说道。
如今宫中无后,就算入宫也只有拜见董贤妃。这从规矩上来说,反倒不合适。
许芷点头,便要送内侍出去。
内侍连连摆手:“怎敢叫夫人相送?”说罢,不敢耽搁自己加快了步子走了。
许芷轻轻吐了口气,转身再看仍旧跪在那里的许家人们……他们好像被定格在那里了,半天都没爬起来。
还是贺松宁出声道:“清茵真是叫人出乎意料……”一下唤醒了众人。
“是啊是啊。”许家人恍恍惚惚地爬起身。
“方才圣旨里居然还夸你娘是个贤媳!”
满京城都知道她和薛家的那些纠葛,如今甚至都和离了……
“岂止,还说什么忠义女子,不畏强权,巾帼不让须眉……”
许芷自个儿听了都觉得尴尬。
这每一个字听来都是瞎编啊……
“我许家世代商户,没成想有朝一日,居然诰命加身!”许芪说着说着,竟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若是薛清茵在这儿听了这话,便会说这算好的了。
大梁朝风气还是开放许多,若是如明朝时推行的户籍制度,那是再过八百辈子也翻不了身。贱籍的后代永生永世都只能是贱籍。
“祖上若有知,也该冒青烟了。”
“快快,修书一封送到扬州去,告知父母大人。”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道。
最后桂氏走到了许芷的身旁,小心地看了看这个妹妹,也跟见了贵人一般。
“不知清茵在其中付出了多少的力气,才换来这样不容易的结果。”桂氏羡慕道。
许芷生下个带病的女儿,还和薛成栋离了心。
京中人私下里都议论她蠢笨,生生将自己的好日子过烂了,脾气不改,日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
怕是打死他们,也不会想到有今日。
“是啊……”许芷面露惆怅,“清茵在其中吃了多少的苦,才换来今日我的封赏?”
“还是清茵贴心,她肯定是想着这就要走了。此去路远,放心不下你这个做母亲的啊!”许芪回过头也感叹道。
许芷听得有些出神。
她的清茵啊,明明知道宁確对她有意,有宁確在京中,她想必也不会吃亏……
但她的清茵,还是想法子为她做了更多。
许芷心下又是震动又是酸楚,她这才觉得自己真不够聪明,恨自己不能为女儿做更多……
“一品诰命,京中不知道有多少命妇见了阿芷都得行礼了。”
“咱们多少也能沾沾光,清茵走了,咱也不怕了!”
许家人难掩激动,仍在议论。
贺松宁听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本以为,许芷这辈子若想得诰命加身,多半是要靠他了。
谁晓得薛清茵悄无声息地就办了大事。
等他殿试之后,就算再封侯入相,也没他发挥的余地了。
一品诰命,再无可封。
许芷直接被硬生生抬到她能去的最高点了!
贺松宁突地插声道:“对清茵来说,也并非是太难的事。”
一下子众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阿宁怎能这样说?”
“你妹妹肯定是花了不知多少心血的……”
贺松宁心下嗤笑,所以许家人目光短浅,只能做商户呢。
他面上不改色,道:“城外宣王大军群情激奋之事你们可知?”
“这……”许家人的身份还真不知道。
“若说其中出力,恐怕还是我那王爷妹夫出力更多。当今圣上为安抚自己的儿子,使他安心带上清茵去封地,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这才肯下旨封赏母亲。”
许芪皱眉道:“阿宁,你莫要糊弄我们啊。先前宣王那样喜欢你妹妹,却都不能立其为正妃。由此可见,要封赏你母亲为一品诰命,又是何等的艰难啊……”
“舅舅知道为何人人都想得到圣宠吗?”
“这、这还用说吗?那肯定是得了圣宠,便能青云直上……”
“便如今日的圣旨一般,文人一杆笔,坏的也能写成好的。有时候,配不配,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若是皇帝心下不喜,就算清茵将头磕破也换不来这封圣旨。”贺松宁道。
许芷冷声道:“在你眼中,你妹妹做什么都不够好了?”
贺松宁:“……我并没有说清茵不好,清茵很好。”
他的思绪恍惚了下。
“好得都有些……”超乎他的意料了。
许芪轻咳一声,赶紧出声道:“阿宁,是不是近来科举之事对你影响有些大啊?”
贺松宁失笑摇头:“此乃小事,怎会乱我心神?”
许芪心道这不吹牛呢吗,这看起来便是被影响了,因而情绪才如此压抑呢,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不大中听呢。
贺松宁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心下觉得好笑。
罢了……
他们懂什么?
贺松宁道:“母亲莫气,清茵走后,我也会多照顾母亲的。”
许芷面色微微缓和:“你有这个功夫,多关心关心你妹妹吧。她这就要走了……”许芷皱眉:“不要总想着薛清荷!”
贺松宁愣了下:“我近来……都不曾见过清荷了。”
忙起来倒是真忘了。
“是吗?”许芷似信非信。
贺松宁点头告别。
许芷还当他这是要去见薛清茵了,便也没说什么。
出了许家,贺松宁才不自觉地沉下了脸。
许家上下与薛清茵还真有些像是一家人了……
贺松宁抬手按了下胸口。
那处有些空。
“去魏王府。”贺松宁低声道。
车夫应声而动。
还未走到魏王府,才刚驶入巷口,便有人重重地撞到了车厢上。
贺松宁掀起车帘。
只见一个女子摔跌在跟前,衣裳都被扯坏了,抬起头来,面容艳丽,呈楚楚可怜之态:“魏王……”
她话还未说完,便注意到来人并非魏王,于是一下噎在了喉中。
贺松宁看向她身后拉扯推搡的人。
那几人见了贺松宁,犹豫了下问:“阁下是?”
“不认得我?”贺松宁勾唇一笑,气势有些压人,“我与魏王交好……”
那女子听到这句话,登时又面露希望之色,一把扒住了马车,凄声道:“求公子救我,他们得了魏王妃的命令,竟这样欺我……”
她越说越激动,面上都浮起点点绯色。
这对男子来说,的确是难以抵御的。
她以为自己很美丽吗?
贺松宁脑中蓦地闪过薛清茵的面容。
差之远矣。
“待我问问魏王,你所犯何事。”贺松宁道。
女子连连点头,长舒了口气。
只要魏王知道就行了。
她忍不住多看了贺松宁一眼,也不知他婚配没有,竟生得比魏王更出众。
贺松宁也在看她。
希望是个有用的。
否则浪费了他的时间,那就要拿命还了。
宣王府。
有人悄然来到了宣王跟前,低声道:“江慧在魏王府外连着哭了几日,撞上薛宁了。要帮帮她吗?”
“薛宁多疑,顺其自然即可。”宣王淡淡道。
“是。……殿下,属下有些不解,薛宁乃是王妃的兄长。为何要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王府之中,也并非人人都知道贺松宁的真实身份。
宣王合上手中的舆图,看了属下一眼。
那人心头一颤,连忙低下了头去:“属下多嘴。属下只是、只是怕叫王妃知晓了,引得殿下与王妃生出龃龉。”
宣王周身的气势反而显得柔和了些,他道:“你们还知晓为本王和王妃的感情考量……”
“属下逾越了,殿下恕罪。”那人话没听完就赶紧跪下了。
宣王:“……是好事。”
“啊?”那人抬起头,惊恐之色都还未褪去,便掺入了更多的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