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阡离开后不久,曹王便喘促不得卧,张元素复加葶苈大枣泻肺汤为他吊命、直撑到夕阳西下此刻。 听樊井说“气绝则脉不通,脉不通则血不流”时,林阡突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谈判、为什么离开莫非后还滞留肃州?而不是赶紧回黑水来给岳父渡气?无意识地坐在榻旁,过许久还是全身颤抖:“我对不起吟儿……她最珍视的人,我一个都周全不了!”
“错,她最珍视的人,是你。你活着,她就……”终于重新见到林阡,意识到谈判完美结束、盟军迈出侦察肃州的第一步,曹王精神状态好了些,然而话未说完就咯血,林阡急忙忍住悲恸,拂拭、拍抚、端水、喂药,代吟儿尽孝道。 “虽然四子一女皆无,但得贤婿,临终在伴,倒也不枉。”
曹王知大限将至,却如昨般从容,“你不必悲痛。死在冲阵的路上,原是征人的理想。”
“没‘临终’,死不得!”
林阡瞬间泪满前襟,“金宋共融才刚开始,偌大一个曹王府,除您之外,无人维系!”
曹王一怔,笑:“妄自菲薄,聂云……”艰难转头发号施令:“取我剑来。”
聂云一惊,急忙抹泪扑上前去,跪地双手举“冥灭”过头顶,手却颤抖。曹王不像往日有力气提剑在握,而是授意林阡将剑接过:“从今日起,本王佩剑、军印,皆由你来保管,曹王府从上到下都称你‘主公’。”
这话一出,岂止林阡始料未及,高手堂、十二元神、南北前十在帐内的全都震惊—— 不错,林阡在莒县确实戏谑过花帽军“别叫盟王,太生分了,叫声主公我听听。”
不错,封寒聂云和林阡皆是过命的交情,私底下亲切到互称“憨憨”“封胖子”。 不错,西凉西宁宣化月氏黄河后套北龙首山黑水,曹王府和抗金联盟早已水乳交融。 可曹王府群雄从来都对林阡直呼其名或称“盟王”甚至改不了口叫“林匪”。 但除了这声称呼之外,似乎谁都早已默认? 然而,离主公一步之遥,为何就是死活越不过? “金宋共融,不能再被铁木真笑讽‘冠冕堂皇’,合达、良佐都已称他‘大汗’了。”
曹王感觉得到气氛的凝固,强撑着体力对众人循循善诱,“你们,也是时候改口,叫林阡主公。”
“叫。”
封寒看曹王满头大汗太过辛苦,立马说服自己别再纠结,一不小心却带动了凌大杰、忧吾思、薛焕、解涛、桓端、安贞等人异口同声:“主公!!”
“很好,这高手堂首席,当得越来越像个样子了。”
曹王听出封寒的价值,欣慰地笑。 封寒想挤出个笑,一出声泣不成声:“王爷哪儿的话!高手都是越老越像样!”
“说得对,未来还有几十年,你,定要,继续扶助主公……”曹王断续说时,封寒连连点头。 “不行,这声出来,就没有回头路了!”
中军帐内唯有林阡一人面带排斥,生怕曹王府会被人戳着后背脊梁骨指点。 “本就没想要回头!”
封寒铁骨铮铮。 “他们,不是白给你的,他们跟短刀谷义军一样,你既承担,就要保护、照顾。你代我,将他们带到,我想去的,那地方……”曹王以托孤的语气,郑重地恳求林阡。 林阡想起沙漠诀别、曹王曾兴起舞剑:英雄惺惺相惜,天涯亦若比邻,他们所有人,从来都在随我开疆拓土……那地方?就是曹王向他们承诺过的山河之巅。双肩觉重,精神却为之一振,泪中带笑:“有其父必有其女。”
吟儿当年,也是用责任捆住他要他回盟军的。 “哈哈,就知你推脱不得。”
曹王见他接受,满足地笑起来。 “肃州之战——”林阡压抑痛苦,起身持剑怒喝,“诸将听我号令,打出胜仗,给王爷冲喜!”
“是!主公!愿随主公,征战天下,绝对互信,不离左右!”
他们,哪个没听过十三翼对林阡的这句承诺? 林阡惊立原地,蓦然热泪盈眶。 “王爷,肃州之战您请放心,我会方方面面辅佐主公。初定阵容与任务分配:陈旭、桓端、飘云、风月、蛤蟆为军师,鲲鹏、慕容、贾涉负责后勤,邪后、思雨、天火岛肃清蒙谍,孟尝、蒲阿、李戬、殷柔重建黑水以及抚恤民众,听弦、寄啸在逍遥和北龙首山收拾残局,凌大人、闻因于黑水南部全力固防。”
徐辕见曹王似有话要问自己,立刻上前回答。林阡问过聂云才知,曹王白天醒过两次,见了徐辕和独孤分别询问公私之事;曹王对她说,林阡有冲劲而徐辕稳当,两人是最无懈可击的搭档。 徐辕果然稳当,为了规避长生天,传音入密,确保这些安排只有林阡和曹王听得见:“主战场,思义、令公、阿绰协攻;安贞、仲元、阿邻突击;正面冲锋、接战五城十二楼,交给在下、独孤、封大人、忧吾思、薛大人、宋恒、厉帮主、子滕;操练兵将、改良器械,君前、解涛、万演、瑞杰、袁若总揽,我们也都兼顾。”
“此等阵容,何愁不胜。”
曹王放下心时,又咳出一口血,林阡当即重回榻前:“岳父不必思虑过多!”
“贤婿,金军式微是因你,崛起也必是你,背叛是因你,顺从也必是你……”曹王紧紧抓住他手腕,气息越来越短,“合达、良佐、九烨、川宇……他们都暂时走错,你,将他们带回来,是迟早的事,我其实放心。但,我不放心的,却也是你……” “王爷糊涂了……”封寒以为曹王语无伦次、现在就需要把绝地武士扭送过来,惊恐之余连连对聂云眼神示意。 “这些年,铁木真一直都在为了打赢我而奋斗。你的异军突起,令他产生了强烈的恐慌和不自信。他的屠民是他的问题,不是你。莫要陷入对你不利的舆论,因为自责而钻牛角尖走火入魔,你要控制,饮恨刀!控制,戾气!”
曹王话说不完整,却直指掀天匿地阵。 “岳父,我懂!”
林阡泪流满面,咬牙透入内力,拼命跟死神抢夺曹王。 “你记着我的话,哪怕道阻且长,只要一浪坚持,自有万潮奔赴,亦有流云明月相随。唯有这源头不掺尘泥,方能有后来者生生不息……” 说着说着,他仿佛看见了青壮期的高手堂,“湛卢剑”段炼、“九天剑”中天、薛晏、若儒、徒禅…… 看见失之交臂的准高手堂,“长枪手箭”镜湖、“翻云手”良臣、“碎步剑”司马、“朔风刀”旭瑭、“九万里”牵念、“万剑传说”紫檀…… 看见年轻一代的中流砥柱,“第一棍”不寐、“乱云剑”陈铸、“雕龙画戟”秦狮、“独厚鞭”安德、“震山锤”力拔山、“青溟剑”风流、“乾坤剑”乾坤…… 倏然又回那年陇陕春风卷帘,他走到人群尽头擐甲执锐的少年面前,主动伸手:“临喜,我们始终有共同目标。”
“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
临喜点头,握手和解。 “如若消除了不公、矛盾,什么金什么宋,都是一体,没有区别。”
一隅青涩的一张脸,好像是他,也好似君隐。 原来一直都在一起,他们从来都没离去,夹道列阵,翘首以盼,像在等他检阅,热情呼唤“王爷。”
“王爷!”
混沌与清醒一线之间,哪边是幻哪边是真?他精神涣散,神游到沙场点兵,又被这里的哭喊声强拉回来……视线略清,原是聂云?最舍不得他的必然是聂云,她是他几十年的暗卫和影子。 “风流、乾坤、不寐他们,哪个没倒在出征路上?比起这些少年,我已算寿终正寝。”
他寻回一息,努力消除他的死对部下们的打击。 “胡说,王爷该长命百岁!主公说了,肃州之战是冲喜!”
聂云才刚把绝地武士套头装麻袋里拖进帐来,霎时就为曹王哭成泪人,浑忘了要给绝地解绑。 “高手堂的首席夫人,如何能像个小丫头一样?”
曹王兀自又有了体力,“暮烟说,她想百年之后,以骨灰镇守蜀口……她志向不错,聂云,我身故后,不办葬礼,就地火化。待天下间战乱趋停,你将我骨灰撒在列国的边疆。莫忘了,还有……短刀谷,青枫浦,修一座‘柳月女侠之墓’,算我与她,合葬……” 聂云一惊,慌忙把麻袋掀开,露出绝地的大半个身子:“王爷,您看,我把谁带来了!”
其时绝地武士下半身早被点麻、上半身肢体稍微容易活动,乍见曹王和林阡都恍如隔世地望着它,它愕然呆立,眼眸里翻涌起几辈子的记忆。 “吟儿……”林阡恍惚间一手撑着曹王一手将它强行拉近。 “是你……”绝地脸红到脖子根,忽而被封寒一瞪,记得“见到林阡要笑”,当即冲他粲然一笑,见状林阡没法不糊涂。 “小冰块,你可知道,何为剑,何为刀,何为侠,何为忠,何为义,何为情,何为道?爹教你……”曹王也如在梦中,脸色微微红润,挽住还没懂事的幼女…… 绝地武士甫一触碰到他的手,竟如同过电一样,蓦地仰头咧嘴大哭:“爹不要死!不要爹死!”
一干人等悉数惊呆、全被感染得眼圈通红,先还以为这话是聂云教它说的。稍顷,正抱忆舟伤怀的凌大杰忽忆旧事——难道这是潜藏在绝地灵魂深处的潜意识?也就是说,这一刹的绝地,算暮烟?!会宁地宫,就因为她原封不动的这句话,病危的王爷才没死啊!此情此景,会出奇迹吗! “来不及了,小冰块,爹要招旧部打仗、陪娘亲下棋去了……”曹王目光一黯,原是回光返照,猝然脸无人色,“爹今日,把你交给夫君,从此你好好陪他……”把吟儿手递到林阡掌心,卸下了人主和父亲的重担,曹王安然合眼,微笑离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