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三日,世上千年。冬至清晨,宋军曾于江北战场和三大堡坞力挫金军,杀得仆散揆丢盔弃甲、龙镜湖生死未卜、纥石烈桓端九死一生,诸如黑衣女等奇人异士死伤过半,等闲兵将更是损失不计其数。不论远在襄阳固守的赵淳徐辕,抑或卷入幽凌山庄的林阡黄鹤去,都将彼战定义为“和州大捷”。 然而林阡出山之后,方知战事又起波澜。好一个仆散揆,被迫退避三舍才刚站稳脚跟,甫一闻知林阡走火入魔、落水失踪,便果断借机“立即趁乱反扑”,以最后的也是最强的一支轻骑兵,天蒙蒙亮就对瓜步的堡坞发起突击。 宋军一则大战落幕还在收拾残局,二则刚巧有官军被调往滁州等地救局,三则毕竟盟军担忧林阡生死……种种原因,竟始料不及被打了个手忙脚乱。所幸谢峰和言路中不顾受伤力挽狂澜、李君前和叶文暄亦闻讯及时前往增援,终于不负众望将仆散揆的卷土重来打成了回光返照。 但这场战斗虽伤亡被降到最低,过程中却发生了青鸾越狱的意外,“亏得帮主将‘青鸾’踢瘸,如此他再也当不了细作,算是除了一大害,哈哈哈哈……”小秦淮十七当家李戬最早在江边迎到林阡,喜出望外,边走边对林阡描述李君前的“脚如铁”。 “青鸾这个细作,一直都不是省油的灯。”
柳闻因知道青鸾在静宁、河东、江淮都有战功,是附骨之疽中的佼佼者,求生欲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很可能落网后从来就没有放弃过逃脱,可惜又一次遇到李君前这个命中克星再也不能当细作。 “却还是被他给逃了,不知会否引起后患?”
莫如担心地说,控弦庄细作意志坚定地灭宋,必然是因为对南宋恨之入骨,他们绝对不会放弃从各个领域报效金国。 林阡的眉一直紧锁,既是厌恶身边对他纠缠过紧的西海龙,又是蹊跷那天宋军为何会措手不及到自乱阵脚,想来也是归咎于兵马不合时宜的调动:“这么巧?厉将军的人被调往滁州救局?”
他怕厉仲方和毕再遇一样,被朝堂高层的人耍弄了。 “是啊,那晚滁州危急,虽然叶大人觉得厉将军仓促调遣不妥,但还是逆不过比他更上面的人的命令。”
李戬收敛笑容,回答。 滁州金军,是泰和伐宋的东线三路中,除纥石烈执中、仆散揆之外的另一路,由一位名叫纥石烈子仁的将军统帅,也是在十一月初渡淮,其后一直与小秦淮的白路、贺思远等当家激战于濠州、滁州,这么巧就是冬至那日,那战场的宋军朝相邻的和州借了兵?叶适叶文暄伯侄原还指望和州大捷后对滁州起到积极作用,没想到反而是和州先受到了滁州的负面影响…… 林阡叹了口气,那日仆散揆虽败得极惨,却又一次用战狼解了围。“‘战狼’,心腹大患,不得不除……”这个金军最强间谍,转魄虽然很想帮林阡抓到,多事之秋却必须自保为上,并不是条条情报都截得准、截得及时;更何况青鸾刚暴露,沦为独苗的战狼可谓金军的重中之重,身份必然属于绝密中的绝密。冬至以后,仆散揆一定不会轻易给旁人沾碰到他的机会。 仅凭突袭瓜步堡坞这一件举动,已经令林阡对仆散揆更增忌惮,谁料此人的胆魄手笔远远超出林阡已知——突袭瓜步不过是他反败为胜的第一步;集结纥石烈子仁从滁州增派给他的三万精兵围攻和州才是第二步!而当时,李君前等人全去了瓜步,没料到和州城外一下涌来这许多劲敌,城内守兵不足两千人,得到情报时就已迫在眉睫。 小秦淮精锐,原以为是奉命于危难,不料却被精密计算着调虎离山!瓜步才定,和州危殆。 第二场和州之战神速于冬至正午拉开战幔,不巧的是,叶适病重,盟主出事,两个主心骨都堪称折断,危难关头和州城军心民心难免不稳。 虽然叶文昭和慕容茯苓一直对军民封锁吟儿昏迷的消息,但仆散揆授意传播的谣言还是不胫而走深入人心,那歹毒的仆散揆亲自领兵攻到城下时,策马扬剑高声挑衅:“和州守护神呢,叫她出来,与我对话!”
竟是要当场拆穿盟军领袖们对民众善意的谎言。 然而吟儿根本没法出现在人前,彼时,谨记着林阡临走前的提醒、“时刻记得和州城内布防”的周虎,恰好守在城头,听到士气降落,心念一动立即接过重责:“仆散老贼,老子在这里!”
“你是何人?”
仆散揆一愣。 “我便是和州守护神。”
周虎厉声,“以箭与你对话如何!”
堪堪放箭打退金军第一轮骚扰,周虎知道鼓舞士气刻不容缓,然而形势危如累卵,难免有人打退堂鼓,即便他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冲杀抗敌亦不能调动全民,于是听从了柏轻舟的建议,在城楼灵会门上设置宋太祖、太宗神位,对着城中守军慷慨陈词,说的话却全是他自己发自肺腑: “我等国家守臣,食朝廷俸禄,得百姓供养。今国家有事,黎民有危,正是你我报效之时!一朝丧土,一世奔亡,失节败名,生不如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勇战而死,虽殁犹荣!即日起,从周某开始,誓与和州共存亡!”
带兵重登城楼,指挥下达命令。 语罢,守城军民信心大增,无不以一当十,争先恐后全体参战,“上下同心,城池不失!”
击退金兵一次又一次疯狂的进攻。 林阡归来那日,仆散揆已以多欺少包围和州两天两夜,杀声震天,血流成河,两国兵马尸体堆积如山…… 与宋军众志成城不相上下的是,金军也是越战越勇誓死破城。龙镜湖等人不分昼夜的轮番猛攻,使得李君前叶文暄凭堡坞之兵难以撞围救城。 “上。”
林阡一声令下,西海龙手上的巨蟒居然蹭一下、先于莫如和柳闻因的剑枪滑出衣袖,瞬间变大穿梭去了金军兵阵……人仰马翻,变色失声,只在刹那。 “胜南!”
“林阡?”
李君前叶文暄皆是大喜,龙镜湖黑衣女一起大惊,整个战场的平衡因为他几个人的回归而此消彼长。 顷刻抗金联盟众高手齐聚,李君前鞭舞一堵墙拳打一片星,柳闻因枪扎一条线莫如剑断一蓬絮,叶文暄剑显一方天林阡双刀压四百州。旌旗猎猎,锋芒雪亮,宋军精神抖擞,霎时吼声翻倍。 “叶当家且慢。”
柏轻舟在城头远远观战,拦住想要下去帮忙冲阵的叶文昭,转头对同样跃跃欲试的慕容茯苓说,“慕容庄主更适合去掠阵。”
她看出,除了李君前之外的几人可以打出非常巧妙的阵法配合,猜测那和掀天匿地阵的阵眼有莫大关系。 “好。”
连叶文昭都领命。 军师开口,哪个不从。 和州军民固若金汤,城外高手势如破竹,仆散揆纵然有三万军,近三日颗粒无收只能被迫逐渐退散。偃旗息鼓之后,柏轻舟亲身出城去迎林阡凯旋,回到帅帐看到他脸色虽苍白气息却如常,终于放下心来,正待对周虎建议如何进一步巩固城防,林阡已经转脸对李君前等人讲“乘胜追击”的事了。柏轻舟微笑,只是点头:“如此,和州之围、建康之危,短期内将烟消云散。”
翌日厉仲方带着白路、贺思远等残兵败将归来,果不其然重蹈了毕再遇覆辙,既差点误了和州、又没能救得了滁州的急。眼见小秦淮的年轻当家们在东线的第三路败退而归、士气低落,莫如和叶文昭便主动担起了这个安抚伤兵的职责;另一厢,用不着厉仲方多说,叶适也对这件事引起了高度重视,在林阡去拜见他时支撑从病榻上坐起,点头:“盟王说得不错,战狼无孔不入。”
战前,林阡因为有个叶文暄帮忙打通淮西官军人脉,一直以为东线的调度令他高枕无忧,谁想仆散揆手里竟有个比叶文暄还与官军亲厚的战狼:“现在我手中最确定的线索是,战狼在十月廿七之前破解了转魄一脉的暗号,帮仆散揆缩小肃清范围、并给予仆散揆冒充转魄的机会,那么十月下旬,他一定接触过淮西战事;五成以上可能的线索,盱眙、八叠滩、和州、滁州,他都能够或直接或间接地调控;此外,雪中伏击之夜、江上决战之夜,两次与我交手的那个人,都疑似战狼,但这线索不能为证,不知会对叶大人有帮助,还是只起到干扰作用。”
毕竟,那个疑似战狼,或许只是仆散揆故弄玄虚的一个奇人,混淆视听而已。 “老夫心中隐约有了那个人的印象。”
叶适蹙眉,拳一直没有松开。 “伯父桃李满天下,调查起来比我们方便,却一定要注意,勿打草惊蛇。”
叶文暄知道叶适不会放过战狼,但不得不提醒他。 回程,林阡与叶文暄一同巡视和州城防,见水面的战船队列整齐、岸上的步军壁垒森严,不得不感叹周虎、叶文昭、慕容茯苓等人连日辛苦卓有成效,恰巧周虎远远看到他们,高兴地立即上前,师父前师父后地笑。 “叔子,我代和州百姓、抗金联盟,谢谢你挺身而上、坚守不降。”
林阡笑说,“不过,叔子不必称我师父,折煞我了。”
“要的,师父指点我刀法一通百顺,如此厚情不拜师还不起了。”
周虎摸摸后脑勺。 “还得起。”
叶文暄笑起来,当然懂林阡觉得他是平辈、受不起,“叔子,临淮可有好酒?胜南就好这口。”
“好嘞师父……”“叫我胜南就好。”
“……哈哈,喝完,好喝,再改口不迟。”
周虎大大咧咧说。 作为建康之屏障、长江之藩篱的和州,仆散揆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故而挟纥石烈子仁攻克滁州之势,在前次战斗无功而返之后,又以装备精良、数倍于宋军的金兵数度攻袭。然而,他们遇到的宋军今非昔比:周虎升任和州守将,临危不惧、沉着镇定主内;林阡则精神正常地统帅高手,纵横驰骋、豪情万丈着主外。配合默契,无懈可击。 纵使金军不眠不休、集团冲锋,却屡屡碰壁、更损兵折将,原先还算不胜不败,却渐渐往败的那一面倾斜。就连仆散揆那般的枭雄,也被逼着渐渐放弃了和州。 仆散揆大军撤往瓜步以北的消息传到林阡耳边,正是徒禅月清所传递的。 “仆散揆可曾对你起疑?”
思及冬至前夜、林阡才刚和徒禅月清交锋就转身去救吟儿,林阡总觉得天衣留了一丝缝。 “不曾。主公放心。其一,那晚与您最后接触的有好几个救仆散揆命的金军高手。其二,若是我通风报信,主公不可能临阵才知道主母何在。所以仆散揆不会怀疑到我。”
徒禅月清早于他就打消了这个顾虑,“其三,为防万一,前几日的和州之围,有几战我虽然掌握情报,却估摸着盟军打得过,便没有通风报信。”
林阡点头,笑叹他的自保和掂量战局的能力:“这样看来,细作头子还非得有将才才是。”
激战果然急剧消弭,不过每道光在熄灭之际都会耀眼几下,所以和州城外局部依然有战,当然,已经无需林阡亲自去过问。接下来,林阡与柏轻舟便开始筹谋对瓜步以北的六合等地备战:“那应当是打下滁州的纥石烈子仁和仆散揆的共同目标。”
“主公,如果敌人攻击仪真、六合等城,可先发堡坞之兵袭击敌军。”
筋疲力尽,四境无人,林阡才总算有胆量去问轻舟:“吟儿她,葬在何处?”
“……”轻舟愣了至少有半柱香,哑然,差点没咳出血来。 “怎么……”林阡看她咳得厉害,没法避嫌,轻拍她背。 “她还活着啊,傻主公。”
轻舟笑得气喘,“樊大夫一直在伤兵营照料着她呢。”
这回轮到林阡差点没咳出血了,连日来居然他一直被蒙在鼓里:“当真!!”
一路狂奔而去,心如死灰复燃,血似亏空又满,躯壳像垂死病中惊坐起:“吟儿……竟是只中了‘枫林醉’,也对,也对,仆散揆暗恋柳月,既不能让完颜永琏知道,又必须满足完颜永琏的指示,所以会让吟儿假死,哈哈哈哈,我竟然就想不到!我真是太笨了,生生折磨了自己这么久。”
这种失去至爱的感受,委实不想再尝半次!太激动,喜极而泣,差点一口气没提得上来。 然而这一路的狂笑狂啸,赢回的却是狂喜后的狂悲,乐极生悲,原是如此——樊井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主母确实是假死,但是我虽给她配了药也灌下去了,几日来却一直不曾醒转,再这般拖下去,假死也要变真了。”
“这可如何是好!”
尾随而来的闻因赶紧扶住差点又再倒下的林阡,她何尝不知林阡会因此瘫倒吐血疯魔,“我这就去找仆散揆要对症的解药!”
“等等……”林阡拉住她,保持理智问,“樊大夫,为何不醒?还缺什么?”
“我配的药就是解药,仆散揆给了也是一样。她应该是睡得太多,习惯了,才醒不过来。”
樊井回答,“这样的病人,一般需要时间和耐心,常常与她说她所熟悉的人,向她灌输她最擅长的事,醒的机会会大很多。”
“我懂了。”
林阡若有所思,踉跄向吟儿的榻旁行去。柳闻因远远看着,眼含一抹担忧。 “你这丫头,别杵这儿啊,帮我搬伤兵。”
樊井正好缺人手,送来的人不用白不用,转头瞥见西海龙,“小姑娘你也过来!没力气抬,递东西总会?”
闻因赶紧抓住满眼邪恶的西海龙衣袖:“他是大夫,打不得啊!”
“无我命令,谁都不准来扰。”
放下帘帐,林阡忘乎所以半跪在吟儿身边,几日不见,她果然和樊井所述一样,还是毫无生机如同一具尸体。 “吟儿,回来,我半刻都不想失去你。”
直到伏在这地面上,方能感应到战争根本没有结束,来自和州、滁州等地的战鼓正通过山川传递而来,掺杂着兵刃相接之音反复震荡…… 她一脸灿烂地笑,眼神也微醺着:“继续。”
“吟儿……”他急忙唤她清醒。 “拆了床,拆了盆,拆了船,现下可好,拆得山崩地裂了。”
吟儿的眼眸越来越亮,她一觉睡醒感觉天动地荡,居然还以为是他俩引起。 “吟儿,你又睡了好久。”
林阡喜不自禁,险些失态痛哭,紧紧抱着她不给她动弹。 “不哭不哭,让我起来,做长江大鲫鱼给你吃。”
吟儿笑靥如花,说着那天她在长江捞起来的战利品。 十一月下旬,和州之战中止,建康一带安定。东线三路金军,最强两路均折戟,唯有纥石烈子仁如愿以偿。 柳闻因看吟儿醒来大喜过望,知林阡不会再想轻生,遂帮助莫如、叶文昭一起,整合小秦淮从滁州归来的兵马,希冀着能够尽快收复失地。 几日而已,叶文昭和江南从毫不认识变成了欢喜冤家,白路照顾她负了伤的丈夫宗毅出得营帐,看到他俩争着比谁拉弓满、互不相让少不更事的模样,连连摇头,笑着经过。叶文昭口口声声“你比得过我没用,比不过厉将军”,江南不信邪,把弓都拉断了。 白路不经意间一瞥,却看见贺思远远远驻足,呆呆看着这一幕似是失了魂,唉,是了,贺姐姐一心念着的人,原是射月弓的宿主啊。 夜幕降临,白路来到长江畔,近看水雾弥漫、倒映星辰摇动,远望对岸的山峦被月光笼罩,不由得怀念起九年前的建康,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相遇和别离,浮现眼前,仿佛昨日。 她原也和叶文昭一样,是个心肠火热、故作高冷的小姐脾气,直到父亲突然惨遭毒手,才逼着自己变成完完全全的内敛稳重。这些年在李君前的支持下,她一心复兴的小秦淮终于又恢复了在淮南的霸主地位,忆苦思甜,时常会回忆起多年前她哭着说父亲去世她很孤独时、那个拍着她肩膀鼓励安慰的老头儿柳五津:“其实谁不孤独?我也孤独,每个人都孤独……丫头,孤独的人最应该学会的就是面对孤独,再辛苦也得撑下去,小秦淮要靠你们,才能在淮南立足称霸。”
之所以来到江边,她是循着柳闻因过来的,仿佛宿命的一场轮回,今日柳五津惨遭毒手,他的女儿同样找不到凶手,所以只能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冬夜,一个人收起人前的笑脸躲到船头独自望天落泪。 “丫头。”
白路作为一个长辈,亲切地与闻因并排坐下,按住闻因的肩膀安慰她,“别难过,令尊大人人人爱戴、敬重,必会帮你一起留意着凶手。”
那女孩儿甚是坚强,见到她来就没了眼泪:“不难过,只是被风迷了眼。”
正自倾谈,看南面又有船来,船上人老远就说他来自临安,到此是为了与金军言和;然而诡异的是,一旦上了北岸,那人却说他受主人之命求见林阡。 “和谈之事,怎么可能请盟王?”
江南拦着那人,没有立即准许他通过,一则觉得林阡与言和之事沾不上边,二则那人行迹可疑、经行处不时地乱飞过鹰状怪物。 “你不是丘大人派来的,老实交代,主人是谁!”
周虎闻讯而至。 叶文昭刚好来找江南拌嘴,见到那人忽而一怔:“他叫殷乱飞,主人是我大哥。”
“叶文暻?”
众人全是一愣,他确实是朝堂上赫赫有名的主和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