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眉目?”
仆散安德手上几乎没有有用的线索,“和竹节有关的掩日一脉需要大海捞针,和松风观有关的转魄一脉更是水中捞月……” “所以更需要我们互通有无。”
楚风流手下的“绝杀”组织,调查情报之能力不下于控弦庄;而仆散安德在河东期间,代为领导控弦庄的还有一个轩辕九烨。 轩辕嘴角一抹浅淡的笑意,俯身捡起仆散懊丧时扔弃的名单,纤细的手轻轻将灰尘拍去并将名单递还:“这和竹节相关的人当中,又有几个,是在我军‘目击’陈铸与下线接触时,有意无意出没于附近的?”
且信陈铸无罪?如果取那交集?仆散安德一愣,望着名单的眼忽然清亮:“果然,掩日一脉,范围缩小了很多。”
“不是‘掩日一脉’,是‘掩日’。两份名单交叠出来的人,往前追溯到林阡回环庆的时间起,最早的那一个,有可能就是放竹节的‘掩日’自己。”
楚风流微笑。 “林阡不可能刻意害陈铸,竹节一定是他的意料之外,不过可惜他是细作出身,即便事先没有料到会有影响,那晚他回环庆也十分隐秘。王爷命你这么快就派青鸾去宋营,正是为了将他回到庆阳府的时间打探得准确无误。”
轩辕九烨点头。 “竹节确实可能是林阡的意外,但陈铸和所谓下线接触,应当是寒泽叶的阴谋。既然仔细策谋过,那么谨慎起见,掩日自己会参与‘引人目击’的行动吗?会否只是要他的下线们参与?”
仆散安德怕这两份名单交叠到最后,恰好把掩日自己给漏过去。 “陈铸从陇右之战开始就一直要抓掩日,打过无数次交道,尤其是禹阳那回,‘掩日’就在城中而城中大部分是他陈铸麾下。显而易见,‘掩日’就在陈铸近身。”
楚风流从实际出发,“若要带人目击陈铸,首要条件便是职务方便,‘掩日’难免不被动用。”
“落远空存心害死陈铸,其一可能是陈铸威胁到他他想自保,其二是为他先前被捕的下线们复仇,仇欲熏心,不排除教‘掩日’亲自出马。”
轩辕九烨从人性剖析。 “豁然开朗。”
仆散安德听明白了,掩日真的有眉目。 那么,转魄? “环州之战,我察觉转魄掌握情报的机密性之大,已然直指延安府高层。也便是说,和掩日一脉不同,转魄一脉有人身临高位。”
楚风流回忆。 “然而,转魄虽然是在正月才被林阡启用,却未必刚好是延安府出头的新将,也可能是蛰伏多年突然启用的老将。范围并未有任何缩小。”
仆散安德说着已知的。 “能够暴露转魄的,并非正月环州之战,而是三月的铁堂峡。那段时间的掩日一脉多数活跃于凤翔,秦州则以转魄的人手居多。”
楚风流说,“铁堂峡的稻香村里,我和天骄大人意图将林匪瓮中捉鳖,为了规避奸细泄密的风险,事先就把所有可疑人物都带在了身边,绝对不允许他们对林阡示警。”
“稻香村内,林阡果然是最后才发现了我军的存在,所以他对海上升明月没有及时的交流;而当时在稻香村外的、留守于我军本营的海上升明月,理应觉察到了我军主力不在,却没有及早地传达给抗金联盟,才造成了林阡对身陷重围的毫不知情……你可知,他们为何知情不报?”
轩辕九烨问。 “不是知情不报,而是找不到上线。他们的上线,被束缚在稻香村内,就在您两位的身旁不能动。”
仆散安德恍然。 “我推想,可能林阡没想到稻香村那地方都能发生大战,故而外围邻近的海上升明月处于非紧急状态,所以就没有跨级禀报当地的南宋主帅。”
轩辕九烨说,海上升明月起先缺级未报、亡羊补牢才跨级交流,是害林阡稻香村中险些丧命的罪魁祸首。 “也便是说,转魄本人甚至落远空,都一定就在稻香村内。”
仆散安德醍醐灌顶,继续分析,“但海上升明月中向来倒置:细作级别越高,在金军中职位越低。所以可以这样认为吗——‘转魄有下线在正月的陕北军高层,转魄自己是个小兵在稻香村’?”
“但关键是,稻香村里没有小兵。全都有头有脸,有名有姓。”
楚风流笑而摇头,按着仆散安德的肩给他坚定,“安德,不要因为掩日是个不起眼的小将就限制了想象力,南宋的细作,一个两个这样倒置,三个四个还不剑走偏锋?怕就怕,这转魄不仅自己就身临高位,而且还战无不胜军功赫赫,甚至他每次作战都威胁到林匪及其麾下的性命都说不定。”
“转魄进过稻香村且参加了环州之战,而且今次还在庆阳府驻军,官职可能不低……”仆散安德点头,信心百倍,“如此,即便不分新老,范围也很小了。”
再结合掩日的关键词是“陈铸近身”“陈铸与下线接头事发地附近”和“竹节周围最早出现”。仆散安德明明该振奋,可是想到先前的那些可以称之为死士的海上升明月,难免又抑郁了起来:“即便抓住他俩,又如何?他俩都已是海上升明月的第二级,八大王牌间谍之一,万里挑一,意志力和警觉性都必然惊人;更何况,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掩护落远空?”
“但他们终究是人。”
轩辕九烨摇了摇头,“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细作,最忌有情。”
仆散安德立即也摇头,所以他一直自觉不能胜任庄主,不经意间想起阿雪,心中一颤,阿雪她当细作那些年,是否早已无情了…… “我却认为,往往越无情者,越多情。”
轩辕九烨这条冷血的毒蛇,居然在论感情。 “何以见得?”
仆散安德一愣,这关于细作的见解很新鲜。 “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扮着从不属于自己的表情,以敌为友,以友为敌,若非具备非人的意志,根本不能从一而终。我想,那个掩日,确实应该和他先前每个自尽的下线一样,当细作前就准备好了时刻为南宋舍生取义。那是属于他对自身的无情。”
轩辕九烨说,“然而,对旁人却如何无情?演也得演出感情,演着演着假戏真做,不无可能。环庆,陇右,甚至昔年攻打南宋时,掩日可能一直就在陈铸身边蛰伏,陈铸对麾下如何有目共睹,他为了枉死的麾下甚至能误杀小王爷,不是有人说过,你待人如何,人待你如何?所以陈铸才会有这样多的死忠,哪怕人微言轻,也会无畏伸冤……不管是公审时,六月飞雪时,松风观行动时,掩日都势必在场,逼死陈铸的有他、为陈铸鸣不平的有他、怀念陈铸恨不得完颜纲偿命的有他,到底哪种感情更深?哪些战友更值得他被同化?他对陈铸的忠诚,是多真?悔恨,有多痛?”
“然而,他已是海上升明月的第二级,你也会说,他意志绝非常人可比。”
仆散安德明白,转魄意气风发,掩日可能更好下手,可是,“对这种人而言,区区私人感情,如何能与家国并重。”
“换平素,不能并重,但这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掩日一脉被迫倾覆了一次、无辜闲置了一次,麾下暴露了一批、自我暴露枉死了一批,多事之秋,孤立无援,我便不信他的意志还能如昨坚定,少一分,家国都能败给私情。”
轩辕九烨洞若观火,“只要你捉住他,剩下的交给我。”
“便只看情与志的拉扯,无论如何都应一赌。”
楚风流说,机会有的是。 在林阡心中,即使完颜永琏迫切想给陈铸报仇,都势必顾及到金军的焦头烂额,松风观的互撕绝对不能重演,那么控弦庄的肃清就无法再公开、大肆,相应地,控弦庄的行动力便会小很多。 而林阡的掩日、转魄两大细作分支,几十年来从未见过第三级以上变节,这是曾经自己就当过八大王牌的林阡最自豪的一点,便连那个细心不合格的余则刚都教他林阡惭愧和感动……转战到静宁之后风格变得偷摸鬼祟的控弦庄,能够造成的外力干扰比在庆阳府时要小得多,而海上升明月内在又坚硬,如何会有被金军撬动的可能? 故此,他虽隐约有过一些轩辕九烨、楚风流勘破此局的担忧,但想到八大王牌的意志力和警觉性,便觉得金军不会那样快找到破绽,加之第二场静宁会战箭在弦上,那些可能的破绽事后再补救不迟。 所以和楚风雪见过一面之后,他心情放松了不少,给吟儿在集市上带回些吃的,回到帅帐之后,便都塞在了她包袱里。 这几日静宁波云诡谲,秦州亦然,按柏轻舟的提议,吟儿最好是代他去彼处坐镇。吟儿二话不说欣然愿往,还说要拉着思雪一起离开伤心地散心。 今夜便要送她离开,他其实不太乐意,也说不上来为何这样不乐意?聚少离多的生活不是应该习惯?他也知道吟儿为何这么高兴,毕竟小牛犊它们和前方将士们的亲眷都在那里。 想到小牛犊它们,他自己也归心似箭,塞完了给吟儿的吃的,又塞了些给孩子们的可以玩的,最后恨不得塞幅自己的画像进去让孩子们认认父亲长什么样,总之吟儿回来帅帐时,惊见那包袱已经撑开装不下了。 “好了好了,还有什么,我索性再装个包袱吧?”
吟儿笑着,麻利地把林阡身上有价值的东西搜刮了一遍,主要还是盘缠什么的,三下五除二又收拾出个包袱。 “啪”一声却把他身上一个符一样的事物掉了下来,吟儿狐疑地拾起:“这什么?咦,是女人的吧。”
完了,又要喝醋。林阡赶紧解释:“虽然确是女子,却是战友之情。”
吟儿还在蹙眉:“落落?”
“不是,是另一个!”
林阡脸上一红,急忙辩解。 “还有另一个……”吟儿哦了一声。 “无论我怎么说,你总是悟出别的意思!”
林阡越描越黑,难免懊恼。 “是你自己表述不清,引人误会啊!”
吟儿得理不饶人。 “是你这丫头,实在太笨了。”
林阡强词夺理。 柏轻舟不知何时到的,看吟儿被说笨后哑口无言,于是淡淡地在帐边上叹了口气:“主公艳福实在不少。”
林阡语塞,满脸通红;吟儿一怔,笑逐颜开:“军师真是老实人!”
熟知了性情以后,才知道柏轻舟不像陈旭那么泰然,而是会急躁、会不给面子,更会像这样突如其来地神补刀一下。 吟儿得了便宜还卖乖,笑着往她这儿奔过来:“军师,我去秦州期间,你且帮我用头脑、好好治治这个笨主公。”
“主母,此去秦州后方,务必安定好吴曦,切记‘恩威并施’。”
柏轻舟提醒道,吟儿是威慑吴曦的首选,却也得克制着冲动的脾气。 吟儿抵达秦州是六月廿三的午后,官军曹玄、李贵、李好义、徐景望,义军杜比邻、牟其薪、杨妙真等都与她禀报过近期周边局势,金军术虎高琪、把回海、刘铎等人虽然难以拔除,却一直孤立无援眼看就要粮尽,穷途末路偶尔才隔靴搔痒一番。 因此,相对静宁前线而言,秦州虽然也间或有战,却因为先前盟军在稻香、蜀门、齐寿、竹山等地数战皆胜而安稳不少,攻难守易,遂成为柏轻舟都认可的“后方”。六月初刚生下女儿的孙思雨、目前有孕八个月的莫如,都在此地安憩,还有厉战、林沂、熙秦、熙河等等,也全在这里被顾小玭和苏慕浛照料着。 “盟军的第二代,竟在这开禧年间一个接一个地来,下一个就是邪后,不知阑珊何时有呢。”
吟儿笑着和莫如聊天,欣慰她和莫非总算苦尽甘来,期盼着所有的朋友都能如此。 却听到帐外有人脚步声停,掀帘的手也明显僵滞,吟儿一怔,听得外面“陈将军”响起,才记起秦州还有个潜藏的高手名叫宋恒…… 无需陈采奕提醒她也知道,宋恒面前,应该避忌兰和山两个字,她倒好,把阑珊俩字一起提了。 难怪宋恒被打击得脸色发青杵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走进来机械性地说:“主母……” “主母,这是堡主他……”陈采奕还未帮他说完,就见他突然又色变转身,往反方向不管不顾地去,留下个摊子给她收拾……“堡主他抓到的可疑人物……” 吟儿在河东的时候就听说,完颜纲曾派一批控弦庄新人到秦州等地,意图分裂南宋义军和官军,但宋恒第一时间抓捕了奸细并截获情报……那是林阡最想看到的进步,“即便平平庸庸,只要安分守己,也照样能为抗金出力。”
“我也要见到宋堡主实现梦想、意气风发的样子。”
不过吟儿虽然高兴,也难免蹊跷过,宋恒怎么干起了这捉细作的行当? 现在她就更蹊跷了,宋恒好像还把这当成了主业?眼见着又给她扭送来了一批。 “主公给个运粮官给他,原本是考验他能否接受和胜任的……”吟儿欲言又止。 “其实,他当运粮官,还算中规中矩。”
陈采奕叹道,“然而,就是脾气古怪得很,不爱搭理曾有嫌隙之人,对毫无关系的也话不多,孤僻得居然有些独来独往,时不时地还这样不正常一番……” “倒也不会太影响他的报国杀敌,然而你在他身边可提点些,对这些细作,有时可以耐着性子放长线钓大鱼。”
吟儿原本想着自己那块林阡送的玉玦还在宋恒那里,这次来可以顺带着要回,可看到宋恒还未完全恢复正常,想了想还是过阵子吧、让着点他,别又因为和兰山有关戳伤他。 打定主意,吟儿立即动身,先将这帮奸细去移交给曹玄:“这些金国细作,务必严加审讯,有和他们走得近的也要隔离、调查,绝对不允许与吴曦的任何亲信有接触。”
“自然。主母且放心。”
曹玄在短刀谷里就以她马首是瞻。 终于闲下来去看小牛犊,那家伙已经一岁半,会跑会跳能说话了,虽然和她不太熟稔,却还是认得她是“娘亲”,远远见到就笑嘻嘻地扑了上来。 “沂儿,听你小玭阿姨说,你已经会背三字经了,娘亲来考考你。”
吟儿俯下身来抱住他,“人之初?”
“性本善!”
字正腔圆。 “性相近?”
“习相远!”
童声清脆。 “苟不教?”
“汪汪汪!”
那家伙把苟不教理解成了狗不叫,立刻学了几声狗叫。 吟儿笑得前俯后仰。 入夜时分,吟儿前去探望住得最静的孙思雨,心想,“听弦他,好像正在西吉策应着静宁吧。”
大家的夫君们都在前线,乱世小女子又怎会在深闺,这不,还没走进那营房,就意外地听到有人在里面舞刀弄剑,打开一看真是孙思雨自己,川东的女子真是火辣辣。 “这怎么得了!也不怕伤了孩子!?”
吟儿大惊失色,生怕孙思雨双手的刀气剑气震伤了还没满月的孩子。 “师娘,几个月没打架,我手痒得嘞!”
孙思雨笑着,大大咧咧。 吟儿把那小婴儿抱到怀中,啧啧称赞:“我这小美,眉清目秀。”
“师娘,莫不是还想再生下去?嘿嘿,那就要师父他……”孙思雨与她勾肩搭背,毫不避忌,那时才看见有人与她一同进来,似乎关系亲近,但孙思雨觉得面善,连忙收起了随意,“这位姑娘是?”
“是我徒弟,林思雪。”
吟儿连忙将伫立帐边略有些拘束的林思雪拉进来。 “林姑娘啊,久仰久仰!”
孙思雨恍然。 出得帐外,夜幕已降临,远方兵戎烽火,随风直达心间,吟儿伫立岗哨,望着静宁方向,祈祷着将士们百战不殆,思念也随着羌笛声、芦管声、风声,飘然去往林阡身边…… “若不是此番要做你的后盾,我真想变作个绳索,一段段牢牢缚在你身上……”幽叹一声,听到那芦管,更增哀愁。 “听得这芦管,战士们应该会很思念家乡吧……”思雪却比她还要愁,眼神黯淡,容颜憔悴,“不过,我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思雪,会找到的,你身上有标记,很容易找……”吟儿不忍直说那守宫砂,怕思雪想起小王爷。唉,难道真是年纪大了,与谁说话都有顾忌。 “找到了,又如何?天下间,何处不是战呢?”
天下间,何处不是战? 何年何月不是战? 这当儿,风鸣涧也在雅州边境的郊野,一边吹着芦管一边回忆这一个月来的见闻—— 一个多月前,风鸣涧从高吟师手中逃脱,九死一生回到宋营,却目睹着新上任的王大人假公济私。就因为那帮小兵小将们簇拥着自己忘了迎他,那王大人居然不顾外敌入侵忙着后院起火,给相关兵将搜集了各种理由秋后算账,对此,风鸣涧义愤填膺:如果朝廷里都是这样的人,北伐还有什么希望? 更因为这王大人有个连儿子都能轻易送人只顾着自己欢愉的侍妾,风鸣涧觉得他夫妇俩厚颜无耻极了:这对夫妻连做人都没资格! 那日他去找王大人理论,却见王大人在城外遛马到夕阳西下。当见到风鸣涧在城门口久等多时,那王大人不冷不热,嘲弄他失陷于蛮人本营,还讽刺他“风将军在那里一个月,都未能打探到当中布局”“哦,可能风将军行动并不自由”……诸如此类令他厌恶的话,气得他回营以后吃饭都反胃,五加皮来逗他笑反被他打了一顿出气。 “风将军,大人有请。”
夤夜,王大人忽然主动邀请他过府一叙。 “这王钺,葫芦里卖什么药?”
风鸣涧当然很奇怪,“是为了五加皮,还是为了算总账?”
他觉得王钺不至于敢动他,想了想,便把五加皮那小子捎上了。 王钺见到他爷俩,却还是不冷不热,正眼都没瞧五加皮一下:“风将军,这便与我一同前往吧?”
“前往何处?”
风鸣涧一愣,看他不是官服、而是一身夜行装束,风尘仆仆要往外去。 “我有几个探子,这几天一直在蛮人心腹潜伏,然而每次就快打探到最重要的军情时,都碰壁,每次都只差那一点点。”
王钺不冷不热地看着风鸣涧,“我思前想后,还是该亲身前往,风将军武功高强,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风鸣涧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听到最后完全懵了。他记得,他和五加皮越狱那天,高吟师和他还没决出胜负便停止了比武匆匆出去应付外围忽起的衅端,他其实不是没有蹊跷过,外围有什么衅端能教高吟师变色……突然之间,全明白了,“我越狱那天,希望有事能叨扰高吟师,也曾想过义军中有忠勇者碰巧解了我的围,却没料到,那是王钺的官军……” 是了是了,他越狱那天,正是王钺新官上任,原来赴任的第一刻,王钺便靠近过蛮人驻地还留下了探子?这些天来王钺在军中事情做得少,实际上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啊。一瞬间,风鸣涧对他的鄙夷全部转为敬佩,心想着偏见果然害人,这王大人之所以传闻中不好相处,只不过因为人家说什么话都不冷不热吧…… 现在理解起来,王钺去城外是巡逻城防,以及接收探子们的消息…… “王将军……”风鸣涧的误解一扫而光,骤然抱拳与王钺重新相见,“王将军,我先前误解你了!还以为你和先前几个大人一丘之貉……”陡然改观,振奋噙泪,谁说北伐没希望! “啊……风将军,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令你误解的事?”
王钺压根不知道他错在哪。 “最近王将军把一些官兵降职了……”风鸣涧实话实说时,也有些明白了,很多事情因为预设立场才想岔,那些官兵谁的脑门上写了我和风鸣涧合得来?!换一种理解方式,王钺之前和风鸣涧的每句对话,都是在关心风鸣涧…… “那些小人,表面和义军亲如兄弟,背地里却数落着义军不是。便算是太平盛世,也不允许这般表里不一的小人横行。”
王钺与他一路交心,却还是一张不冷不热的脸,“举国北伐开始,不应再有官军义军之分,不能因为出身卑微而歧视;当然了,虽义军冲在最前面,但北定中原,本就不止是江湖中人的职责。风将军,我一直是这样想的:官军义军,虽非同道,却是同仇,一斩毁我国家之寇,二斩戕害无辜之匪。谁要破坏这团结,都该降职处分。”
“说的好哇。”
风鸣涧听得眼睛发光,五加皮险些被他胳膊这激动起来的力道夹死。 “可惜的是,那夜我光顾着逃,完全不记得要打探雅州蛮军情。”
风鸣涧听到五加皮哀嚎才想起这小子有伤在身,伸手要将五加皮放到马下路边,“回去吧。”
放下时才发现五加皮始终抱着一条狗,这小子,难怪这么重来着…… “傻儿子,你答应过我的,到哪里都带我一起,别说话不算数啊!”
五加皮又惊又怒,一把揪住马尾,战马吃痛瞬即飞驰,风鸣涧一惊急忙将他拖带上来:“胡闹什么!”
“你说过,我是男子汉,可以帮你忙!”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是要去做大事!”
“大事,对啊!我是爷们!我带把儿的!”
“喂!你你你!”
风鸣涧看他就差没脱裤子验明正身,赶紧把他连人带狗按倒马上。 “哈哈哈,风将军,令郎小小年纪,实在不同凡响。”
王钺不冷不热地笑着,“带他一起去吧。”
“臭小子,那你听好了,你可别嚷嚷,狗也不准嚷,谁嚷宰了谁。”
风鸣涧约法三章。 “放心,二柱还小,可听话了!”
五加皮嬉皮笑脸着保证。 五加皮果然没掉链子,王钺和风鸣涧也成功与当地细作联合、顺利刺探到蛮人内部的重要军情满载而归,然而行百里路半九十,居然在回头寻马的半道上险些和高吟师的麾下撞个正着,三人躲得太急慌不择路,一个接一个失足滚到山下,天昏地暗,山高路险,三人摸索着爬了半夜,脱险时已是饥肠辘辘。 “王将军……”“风将军……”蓬头垢面的两人,听到对方肚子在叫,心有灵犀,一起看向五加皮怀里跌得晕头转向还没醒的二柱。 “啊?!”
五加皮哭天喊地,“我的二柱!它没嚷啊!傻儿子你说话不算数!”
“第一天认识我?‘翻脸无情不认人’风鸣涧?”
风鸣涧笑了,不由分说夺过来。 “你们大人都残忍,都喜欢骗人,没有爱心,害小动物。呜呜呜。”
五加皮在地上痛哭流涕直打滚。 “再不吃点东西,坚持不到回去。”
风鸣涧一边按住他嘴,一边烤肉。五加皮死命地哭。 “臭小子,你是男子汉,可以帮我忙!”
风鸣涧烤熟了一面,稍微温柔了一点哄。五加皮哭声虽弱,却还倔强。 “好了好了,别嚎了,回去再养个三柱吧。”
风鸣涧翻了个面,又说。五加皮哭声渐渐小了。 “唉,为父确实对不起你,然而,相对于狗来说,还是人比较重要吧……”风鸣涧看五加皮不理自己,态度更加软化了些。 却看五加皮哭得累了,好像打了个盹,刚好醒来,肚子咕咕叫:“傻儿子?”
“啊?”
风鸣涧一呆,正待被他原谅,却看五加皮噙着泪,眼巴巴地问:“这肉,什么时候能吃啊?”
“……”风鸣涧一时不知道说啥好了。 “这孩子,胆子很大,叫什么名字?”
王钺好像很喜欢他。 风鸣涧一愣,这不应该是王钺的孩子吗。 “我小名叫五加皮,大名叫……”五加皮挠了挠头,“好像叫风不刮……前日,有个妇人,无论如何都要问我大名……” “风不刮?”
王钺一愣,蹙眉,“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吗?”
“没,没什么典故……”风鸣涧脸上一红。 “在下倒是听过一位十分神勇的武将,在短刀谷,叫‘风不古’?”
王钺问。 “正是家父。”
“咦,风将军为何给儿子起父亲那一辈的名?”
风鸣涧眼前骤然浮现出小时候父亲冲着自己挥刀吼骂的样子,唉,风不刮,是“风不古啊”的谐音。 风鸣涧你再这样当心老子不劈死你!风不古啊你再这样当心老子不劈死你! 他小时候受他爹迫害太深,所以养了个孩子才这样教导,起名的时候光想着报复他爹,从没想过辈分上的事…… “怎么了,风将军?”
王钺察言观色,不冷不热地关切,“是我不小心提到了令尊大人,勾起了您的伤心往事?令尊大人确实神勇,可惜了,竟栽在控弦庄那帮小人的手上。”
风鸣涧从伤心往事缓过神来:“王将军,竟也知道控弦庄吗。”
“略知一二。”
王钺点头。 “家父正是和郭老将军一起,被控弦庄暗算致死,诶,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抱着还没听就吃得睡着了的五加皮,对王钺述说前事。 他与王钺不打不相识,化干戈为玉帛,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回忆起这些,还是五月份的事了,此夜,他与王钺已攻入碉门,雅州蛮人全部出降,只差高吟师一个没有低头。风鸣涧想,这捷报若到主公耳边,不知他是否高兴,北伐将要添新兵? 被控弦庄暗算致死的,却岂止风鸣涧的父亲,岂止郭子建的父亲,岂止楚风雪的父亲,岂止宋恒的挚爱,还有孙寄啸的全家。 六月廿三的夜晚,此起彼伏的芦管声,终于传到静宁战地、坐着轮椅的孙寄啸的耳边,一时间,和祁连九客、黑道会、青城剑派、抗金联盟有关的往昔全都在心底涌动起来,那些关于洪瀚抒、宇文白、孙思雨、郭昶、莫非、程凌霄、辜听弦、凤箫吟、林阡的爱恨情仇亦浮现在眼前…… “孙将军,姚淮源姚大人有事求见。”
现实将孙寄啸的思绪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