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夜晚,辜听弦睡卧于驿站,听着窗外风雨大作。 此情此境,耳边终于没有了那些嘈杂的舆论,却睡不着,因为不知道明天做什么好,太清闲,思绪便不自禁地一窝蜂地飞回昔年。 “林阡,你留下我也没有用,我的人在你这里,心却在田将军那里!”
他第一次对林阡傲气宣言。真巧,那时也是林阡凭麾下高手强行扣留他。不同在于,那时林阡一定要他留下;相同的是,每次都是听弦想逃走…… “不管你心在哪里,人必须在这里。”
那时林阡斩钉截铁。七年后的今夜,听弦的心已经不可能离开,人却无法留在林阡身边了。林阡不表态,林阡始终不开口挽留,林阡罩了他那么多年说不管就不管! 听弦本来以为,师父还会像多年前一样,回到陇陕后收集证据给自己洗白。就像当年锯浪顶上,师父将昏厥的自己一手托起,源源不断的内力和他的话语一起温暖了自己的心:“谁能拿得出证据,我即刻将辜听弦定罪,严惩不贷!”
那日师父依稀还说过一句,“我不愿他对我一个人的私仇,就绝了他和他的家族在义军的路。”
不错,“他的家族”,师父考虑最多的是辜家军。但后来听弦听别人说,师父在寒潭里就曾力排众议,说辜听弦是奇才,指点得当,必成大器……所以,不止“他的家族”,是“他和他的家族”。 真正折服了听弦的是那句话,“我说不是你,谁还敢怀疑。”
那样强大的气场,瞬间教听弦心跳都仿佛停了,只知道,他是短刀谷的主,他这样坚信自己,流言还有什么好畏惧。 慢慢地,听弦开始了这段认贼作父的经历,也在边报仇边学刀法的过程里发现,仇恨在减小,敬重在增多,或者说,是同化。他以身作则给听弦看到了,怎样才能做真正的英雄。那一身正气,那一言九鼎,那一往无前,令前期浑浑噩噩的听弦奉若神明,令后期建功立业的听弦视作榜样。 尽管,那时候听弦还会在背后比如说洛轻舞面前抹黑林阡,那时候听弦也会不服气地说林阡有什么了不起,那时候听弦看到师父也不会像别人那样低声下气……但那时候,听弦发现自己,会在单行说“你不是盟王派的人,你是盟王的仇人”时,本能地反驳说,不,我更加是盟王的人。 是的,师父不但能容忍自己这倔脾气,师父还很喜欢……所以师父口中的“错”,确实跟别人一口咬定的不同。师父想看到的,原是一个能兼顾好三军的辜家少主。上次叶碾城中,师父怒其不争地给了听弦一巴掌吼出来的是“你还要辜家兵马陪你趟多少浑水”,这次白碌城内,师父同样是在意自己没把家臣们当回事……师父没直接说,师娘的话,间接提点了。 师父啊,是想我慢慢地悟出来吗,是自信我在缺少提点的情况下也一定能悟出来?师娘她,却因为思雨的关系,给听弦走了条捷径。 然而,那个渐渐成熟的辜听弦,那个稳步上升的辜听弦,那个师父心中的辜听弦,究竟是何时开始变的? 转头望着窗外的秋雨,连绵不绝,竟似有形,已有不少被风吹送进来,一点一滴,一丝一缕,落在听弦的鼻上、脸上,清冷。就这样双臂抱头慵懒地躺着、想着,连起来关窗也不愿意。 “说辜将军出卖鄜延路,可有证据?”
终于想起来,是那一次开始变的,因为有人时隔多年再度触怒了辜听弦的尊严——那个名叫耿直的副将,竟诬陷听弦说田守忠是听弦出卖才死! 同样是师父,厉声问耿直可有证据? 耿直义正言辞,有证据,证据就是,鄜延路的据点只有田守忠和辜听弦两个人清楚。 看似铁板钉钉,听弦百口莫辩,师父他,居然说,“不代表谁知情就是谁出卖,否则我与他一样嫌疑。”
师父居然会把他和自己绑在一起!听弦感动啊,听弦感动时竟多了一丝依赖……从此后,师父在听弦心里的地位是那样高,无可撼动。 不能怀疑主公,耿直哑口无言;师父教育耿直,为将者,切忌随意猜忌。 耿直明明说,末将明白。 但师父一走,耿直他们,凭何又猜忌起听弦来了……听弦名声受损自顾不暇,哪里还懂得去关心和保护那些身边的人们?听弦只会从他们那里取暖而已。 今日城楼之下,听弦没来得及说完那句“可是”,没来得及告诉林阡,“可是,我被他们合力排挤”……此刻,夜深落雨之时,换个方式想,为什么两年来的忌才还是从不间断,为什么他们不排挤别人专排挤我?比我强的人有,比我出身不好的有,真如师娘说的那样,单凭师父的压制不够,还得我自己治军出色?!是不是治军出色了,师父就会再一次地承认我? 没错,就因为我战斗一流但治军还不够出色,他们才找到诬陷的漏洞、攻击的点!?也就是说,只要我把麾下的将士们也全凝聚了,以后他们再嫉贤妒能,我也无懈可击! 辜听弦完全想通,骤然一跃而起——虽然这绝对不是林阡希望他想通的,耿直等人也绝对不是忌才的小人,这觉悟也一如既往争强好胜……但是,好在这觉悟还不错…… “清白不要谁帮着洗,摊子也无需谁收拾!”
辜听弦终于有了目标,有了理想,站起身来,看着雨幕,精神振奋,我辜听弦,从今起卧薪尝胆,脱胎换骨,我要让师父承认我,我要让师父知道,我不但能做到,还会比他想象中做得更好!我要让家臣们为我自豪,让那些嫉恨我的,全都向我赔罪! 可是,那些都是师娘的话和听弦的推测,会否不是师父的意思?师父他很可能失望透了、不会再给我机会了、也不会再看了? 听弦的心,忽然再一沉。因为师娘和师父的见解有误差——师娘居然以为自己会去投敌,师父他固然不会这么觉得。所以,师娘的话并不一定代表师父。 如果那样的话,那就当师娘的话不是提点、而是要挟……你辜听弦,也得正视跟着你的这些人,清楚你身后跟着的人就是你背上的担子!师父虽然顽固,但他有句话说的是不错的,哥哥死后你是辜家的少主。他们强,你才能强。他们都保全,你才完整。他们存在,你哪怕此刻身在驿站,都可有履步沙场棋局的权力。你带着他们,人再少,都对大局举足轻重。 无关其他,首先你辜听弦要做到的就是存活,立足,强大。这些年师父一直罩着你,撤去他的保护,面对逆境的能力,你辜听弦不会没有! 辜听弦攥紧拳战意凛冽:就算师父不再看,我也会凭自己的表现,让师父他后悔,让师父他向我低头、将我辜听弦请回去! 七月十八,三方大战落幕,战胜方归罪,战败方亦然。 祁连九客以成菊黄蜻蜓为代表,强烈谴责宇文白的不听军令,尽管这一战从始至终都跟驻守在别处的她俩无关、关于宇文白的自作主张放人也是道听途说,叫嚣的最厉害的也永远都是她俩。 这情景真像,像极了那年秋天,黔西森林里文白放完陆怡之后,不同的是,如今文白已有了寄啸,而那时瀚抒还可以见到吟儿。 然而这回寄啸也不能包庇文白,确然她是违背了瀚抒的号令,尽管她适得其反帮了瀚抒的忙,所有人都不知此举本就在瀚抒算计。 最了解文白的,永远只有瀚抒一个,这一刻瀚抒听厌了成黄二人的说辞,疲惫挥手示意她们都闭嘴,四周静寂,鸦雀无声,文白终于抬起头来结案陈词:“我放了凤姐姐,大哥理应是知道的。”
“文白,你要找理由,也得找好一些的。”
黄蜻蜓笑了起来,成菊看向瀚抒:“大哥,应当怎么处置她?”
“两位大姐,文白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们!?”
寄啸在一旁急了。“不是得罪我们,是她眼里没有大哥!”
成菊黄蜻蜓唯恐天下不乱,“是她放走了凤箫吟那女人!”
“住口!住口!我叫你们全都住口!”
凤箫吟这三字现下成了洪瀚抒的不能提,一触即跳,雷霆大怒,吓得成菊黄蜻蜓立即噤声,而寄啸也好几年没见过瀚抒如此克制不住情绪一怒之下竟把桌子都掀翻,寄啸大惊赶紧冲上前去按住他:“大哥息怒!”
“大哥!”
陆静关切上前,看瀚抒面如火烧极不对劲,“你还好吗!”
“是啊我知道你会放她,我却不知道,你会吃里扒外到底,找了条小路背着我护送她直到白碌!”
瀚抒恶狠狠地瞪着宇文白,推开寄啸和陆静直冲到她面前将她一把提起,暴戾空前地说,连对文白都这般态度。 “什么……”文白愣住,不知如何领罪。“大哥,身体要紧,还是先看伤势……”蓝扬急忙劝说,陆静也劝:“放下文白,别伤了兄弟姐妹的和气。”
“看什么伤势!她都丢了,看什么伤势!!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连看一个人都看不住!”
瀚抒把想凑上来的大夫和奴仆尽皆轰了下去,所有人都不敢上前靠近这团火气,而适才胆敢靠近的,药罐医箱尽数被打翻。 瀚抒发了这通脾气之后却难忍齐良臣的气流伤害,握紧了手腕面露痛楚倒坐在地,一瞬之间竟没人敢上前扶他。缓得一缓,却看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上前无惧地将他搀扶起来,只有在她的眼里,他才是个病人。 瀚抒逮住谁就会发火的个性,在一偏头看到她的时候,忽然有所收敛:“小吟?”
一刹醒悟,“玉莲?”
不,不,都不是。世间眉目相像的还真多,被他碰上了第三个。 这白皙粉嫩的面庞,这唇红齿白的模样,这我见犹怜的神情,她……是谁?好像是,凤箫吟的那个侍女?她,竟还在彭湾吗……瀚抒冷汗淋漓,站起身时,低声问她,“你,不怕我?”
红樱轻轻摇头,怜惜地看着他,不怕。 洪瀚抒艰难站稳,不再火爆,试图调匀气息,久矣,冷然发号施令:“今夜之后,我与寄啸,往东、北退据,其余人等,都往西、北撤。暂时不与林阡正面冲突。”
众人看他正常,方才松了口气。 “下去吧。”
瀚抒举手示意,不想再看到成菊等人。 今日之前,定西县北瞬息万变;今夜之后,白碌周边大局初定。 因齐良臣洪瀚抒两败俱伤,祁连山大军暂时退避三舍,陈铸所领金军亦已不能再图白碌,加之耿直代郭子建占稳了下阴山据点发挥出色,三日后陈铸军就连在县北夹缝生存的机会都不再有,无奈之下唯能从白碌之东撤出。自此,下阴山白碌之间再无零散金军,可谓除去一心腹大患。 陈铸却岂是无名小卒,多谋快断如他,迅速拟定计划,表面撤兵会宁,实则暗中蓄势、随时准备闪电南下、出击关川河以东盟军。 其时盟军驻守石峡湾的沈钧曾嵘二人,已与巩州、平凉增派的两路金军交战近十日,由于陇陕金军大半遭越野山寨或单行寨掣肘,金方的这一波“本地增援”不多、原不在林阡陈旭等人的估算范围内。事实却是林阡等人有所低估,这场交锋里,西路金军虽然很少,诸如“把回海”、“蒲察秉铉”等等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仍是不容小觑,或战斗力强、或指挥能力一流。 幸而沈钧淡定、曾嵘骁勇,搭配得当,主副分明,方能保得这半月来石峡湾周边盟军地盘的不失反扩。不负林阡所托的沈曾二人,是林阡在古洞庄和叶碾城的神机团里发掘的不可多得之人才,很显然的,他俩就是陈铸这一步准备打击的目标。 而此战陈铸联合的,则是日前已到秦州境内、如今恰在会宁附近的、完颜永琏的第一拨增援完颜乞哥。陈铸密信予之、约定南北夹击。沈钧曾嵘对巩州平凉军尚能绰绰有余,却哪能拼得过闪电袭击、左右合攻的秦州军和陈铸的真定成德军? 由于陈铸疑心近身细作未除,故此番密谋尤其小心,完颜乞哥亦是那四小天王中资格最老用兵最严谨,是以楚风雪等人都未能及时打探内情。待到陈铸和完颜乞哥出击,果然把沈钧曾嵘打了个措手不及。 危难之际,林阡欲调石硅、沈钊前去相援,陈旭在旁笑而摇扇,说,主公,谁都不用去。那副场景,颇有些军师仙气。吟儿和妙真在一旁都蹊跷,为何不用去?陈旭指指地图右下,“昨日他们到了这里,如今正巧石峡湾不远。主公说过,本地打本地,增援打增援。”
众人皆是一愣,陈旭话中的他们,是短刀谷增派的第一拨援军,莫非、李贵。吟儿只知道很早就出发了他们应该快到了,却不知道具体方位—— 如是军机旁人不知情,而林阡知情却日理万机、未必记得方方面面,所幸有个陈军师看得透彻并从旁提点。所以每逢这个时候,吟儿才觉得,林阡每天见陈旭时间比见自己还长是值得的。 “陈军师所言甚是,看金军来得突然,竟忘了我军也一样神速。”
林阡笑而自豪。吟儿知道他比陈旭迟想到这一点是为什么,因为连续几晚上在钻研医书吧。吟儿叹气,低下头去。 “莫将军他们,会自发去救吗?”
妙真蹙眉,怕号令传到莫非处和石硅等人开赴一样晚,除非他们自发援救。 “会!”
吟儿抬头,说。别说抗金联盟同气连枝见到就一定会救了,莫非是曾经因为失察不救而几乎倾覆了黑*道会的,聪明人不会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显然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出手相助和保全当地兵马。 林阡这才与她对看了一眼,虽然那晚雨中他抱着她示弱,但连续几天都没怎么跟她交流。嗯,应该的…… 为防万一,林阡另派了沈钊等数十古洞庄高手前去掠阵。果然与陈军师料得一模一样,羽檄飞回莫非李贵已率军击退了完颜乞哥等秦州军兵,其后沈钧曾嵘在他们的帮助下亦扛住了陈铸的突袭、制衡了金军三路兵马。 是日兵阵之前,唯一亮彻群雄视野的那一把断絮剑,激猛之下不失稳重,完颜乞哥枪法远远弗如,再加一手精妙无匹的散花飞雨暗器术,纵然是那金南第八的乱剑之王陈铸,也终究成了他手下败将…… 到这天的临近傍晚之时,战事俨然偃旗息鼓,四大路金军尽皆败战,其中陈铸退往会宁、完颜乞哥无功而返,这两路都还输得不重,另两路却大败,其中一路惨往东北逃窜。李贵二话不说趁胜追击,莫非为防有诈当即前去相应,沈钊沈钧曾嵘仍留守石峡湾。 追出几里开外,李贵已生擒了蒲察秉铉好几位副将,眼看便连主将都触手可及,正吼一句“过来”要把对方拉到自己马上,孰料便即这时,斜路一道寒光劈斩而下直冲李贵眉心,力道招式端的是凶悍之至。 李贵虽然骁勇倒也不是好胜到不要命,千钧一发立即松开蒲察秉铉避过这刀,然而也直接从飞驰的战马上摔落下来。那突至的一刀神速转弯,飞一般地继续往他追刺,追魂夺命,凶神恶煞,说时迟那时快,莫非正巧一剑赶上直接迎刺,霎时剑气横飞、光芒四溢,竟有与刀锋互相吞噬之象,莫非与对手内力硬生生撞在一起,僵持之际才看见,夕阳下终于不再摇动的光影。 “将军先走,我来殿后。”
对手毫不吃力地对蒲察秉铉说。无疑,他是会宁方面闻知战败派来的增援。 “老将军小心,此人甚是厉害。”
蒲察秉铉提醒,而这位老将军,又何须他来提醒。 人生何处不相逢。就像吟儿回陇陕第一天就遇到瀚抒一样。莫非没想到,他北上陇陕的第一天,就遇到他心魔的相似场景——一场见死需救的灾祸,以及他心魔的根源——他的父亲,黄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