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为何不继续打下去?”
一场枪钩大战不了了之,洪瀚抒穆子滕各回各营,见此情景,观战的祁连九客都不得不蹊跷,一拥而上的同时问。 试想洪瀚抒穆子滕打斗自始至终才百余回合,也没到晚上受光线限制、没遇到有暴雨飓风搅局、更没遭后院起火干扰,完全可以继续打下去,且依照洪瀚抒个性,不可能肯以自己告负作为最后一招中止,怎么说也应该再打一轮扳回气势、然后“今日对战暂且平手”由他口中说出来…… 所以哪能不蹊跷?他们的洪山主,心平气和回来了!? 其实当时洪瀚抒之所以应允休战,既因穆子滕枪法高过估计而震撼,又因自己竟然轻敌到迷失自我而警醒……最不容置疑的一点是,洪瀚抒确实看了出来,穆子滕必须要赶紧回去—— “穆子滕的战马,被人作了手脚。”
洪瀚抒对祁连九客如是说,人心之黑白,洪山主不是看不透,只是懒得管。普天之下,洪瀚抒猜仅猜度过一个人,那就是林阡,看得起他才猜度他。 静下心来独坐帐中擦拭双钩,洪瀚抒反复纠结的就那一点:若我并未轻慢于穆子滕,他的武功,可高得过我? 而穆子滕,同样是打了平手收战回营,却没有洪瀚抒那种众星拱月的待遇,只得到章邈的明显漠视、宋丞的刻意躲避、王冕之的心怀他想、陈玘的欲近又远,以及,越野的不动声色……没有别的原因,冷淡缘于平手。 饮下那杯出战前刚煮好的酒水,现目前还算温热,然而阵前那百余回合,竟好像历经了百余轮回般漫长,若非这酒的温度提醒,穆子滕真来不及从那战局中回神:“洪瀚抒,他与我心中所想的,真是不一样……”表象是霸王,骨子里,其实也是个英雄人物啊。 穆子滕不得不为洪瀚抒折服,想想却又觉得好笑——“只可惜你是越野的人,否则林阡一定会喜欢。”
洪瀚抒说这句的时候脱口而出,穆子滕清楚这是由衷而发的,口口声声说要和林阡对着干的洪山主、确确实实也付诸行动了,可内心深处,却竟是这样的…… 可惜,洪瀚抒的这句话唯一的涵义,唯有穆子滕一人悟了出来,越野山寨的其余人等,全部都误读。洪瀚抒怕也无法预知,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给穆子滕的处境雪上加霜,试想穆子滕本就被人在战马上作了手脚,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岂不是都想要穆子滕命的?如今这句话一旦出来,结合最近穆子滕参与的所有战事,全然是他们进献谗言的凭据。于是,诸如“穆子滕与林阡惺惺相惜不尽全力”“穆子滕和洪瀚抒相互宽赦暗通款曲”此类,几乎在此战结束之前就已经传到了越野耳里,抑或,越野虽不愿意相信,却也没彻底排斥…… 对这一切阴暗,穆子滕根本无意识,刚步入营帐,刚放下银枪,刚饮下热酒,后脚越野便已然带着一干部将兴师问罪,来势汹汹:“穆子滕,为何不杀洪瀚抒?!”
穆子滕正待将战马被人做过手脚告知越野同时澄清自己——实则凭自己和越野的关系越野当然愿意相信——然而一腔的实话还没出口,突然全部呛在喉间,万万料不到猛地就吐出一口血,同时连鼻子里都无力幸免喷出的全部是腥热。穆子滕两腿一软直接倒在地上,眼前是越野由黑变白震惊万分的脸:“子滕……” 越野原是想借此吓唬穆子滕、提醒他切勿被洪瀚抒林阡蛊惑、下次一定要下狠手罢了,在他看来,洪瀚抒的那句话顶多是离间之计而已,越野自信,穆子滕是他的人,和自己相识迄今十几年时间,不可能轻易就被林阡或洪瀚抒抢走。所以,带着所有人兴师问罪,只为来给穆子滕一记警钟、一份压力,见此意外,始料不及! 越野当时就觉得天塌了下来,穆子滕,是他越野翻身的最后武器啊!是谁,是什么人,竟敢害子滕!?越野第一刻想到的是归咎,所以没去把穆子滕扶起来,只是呆呆地僵在一侧,这当儿,就看见章邈提着大刀果断冲了上去:“穆子滕,竟敢畏罪自杀!”
像一道浮光炸满眼前,越野立即就全都连贯:章邈,原来是你!是你被楚风流招安成为内奸,是你在我面前抹黑游仗剑,是你,胆敢伤害我最重要的人!越野大吼一声青筋暴起,不由分说一刀斩向章邈,在他向穆子滕下手之前,金光已趋向他脖颈,硬生生将他脖子后面砍开了一大窟窿,章邈连喊都没喊一声便瘫了下去,死之前似还想转过头来,可惜一转头前面脖子也断了。 “是章邈,给子滕的战马作了手脚……更给子滕下毒。”
越野向吓呆了的宋丞、王冕之等人解释,宋、王机械点头,陈玘心中了然:原来,越野观战时就知道穆子滕战马有异、越野明知穆子滕没错还来问罪……那越野,究竟是什么用意? “子滕……”越野正待将穆子滕扶起,冷不防人群内冲出又一个身影,抢在他前面护住穆子滕,那女人,越野再熟悉不过。那女人,此刻却抬起头来瞪着越野,阻止他靠近字字皆铿锵:“别碰他!”
“沈……”越野乍见沈絮如出现,原想发作,却没有资格呼喝她。 “好一招借刀杀人、一箭双雕,先利用章邈给子滕下毒,再为给子滕报仇杀了章邈!”
沈絮如大怒,她带了军医一同来到,因穆子滕生死未卜而眼中含泪。 “你这妇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越野脸色大变,怒不可遏。 “这么多年,你是个怎样的人,我还看不清楚么?”
沈絮如冷笑,“连自己的兄弟,你也利用再三!”
“我怎可能杀子滕!杀了子滕对我有什么好处!”
越野气急败坏。 “那杀了游仗剑和钱弋浅对你有什么好处?”
沈絮如噙泪问。 “他二人……不是我所杀……!”
越野愣在原地。 “他二人,真是寨主所杀。”
这时陈玘发话,他见穆子滕难以支持,故而上得前去,帮他运功驱毒,无论越野今次到底有没有害穆子滕,无法否认他曾经出卖过游仗剑和钱弋浅以及肖忆。 越野一惊:“陈玘?!你!”
瞬时脸涨得通红:“沈絮如,你究竟要做什么!”
穆子滕的突发意外,令越野已经很焦头烂额——眼看在洪瀚抒林阡欺压下翻身已相当不易,竟然先失了穆子滕这样的一块浮木,更还偏这么巧,适才一时暴怒之下,越野杀的人是战力仅次于穆子滕的章邈,眼前狼藉,预示着偌大一块定西,越野将再无容身之所。若是这样,还只是暂时的,卷土重来未可知……但沈絮如的这一席话,以及陈玘的临阵倒戈,已经令越野提前看清了众叛亲离…… 越野却,哑口无言…… 人尽如此,一开始,说了所有的谎脸不红心不跳,偏偏其余的人因为信任而宁愿相信;到如今,这些人发现了曾经被欺骗被愚弄,都不怠以最大的限度来怀疑他。尽管这一次,穆子滕绝对不是越野所害,但与陈玘一样心理的大有人在,近千人中绝对有半数以上。而说惯了谎话的人,理直气壮的时候,反而无法据理力争,越野眼望着岘坪这最后一个荒瘠的据地,陡然之间明白也接受了:他,已经失去了越野山寨…… “滚!全都给我滚!”
疼痛迅速蔓延在头颅中,越野拔出金刀,疯了一样开始驱逐所有人,以期缓解顽疾之苦。当此时,站得较近的宋丞、王冕之等人都已经被砍中,血流如注,“越野山寨,从此不复存!”
越野悲愤狂喊,血雨腥风中,他的下一刀,对准的正是沈絮如。 “夫人,小心!”
陈玘立即出剑,给沈絮如荡开这一刀。 “陈玘。沈絮如早已不是寨主夫人……”沈絮如含泪看着这样的越野,头发胡乱披散衣衫全然大敞,肃穆矗立,威严还在,威风却没有了,只有一种教她痛彻心扉的孤僻感。这时穆子滕稍有清醒,沈絮如狠下心来,再也不去看他。 在越野的疯狂和乱砍一气中众将接二连三地逃了出来,沈絮如背道而驰一路向南头也不回,她只知道,越野他,终于得到了一个纯粹的越野山寨,只有他一个人的越野山寨…… “子滕,你醒了!”
这时察觉怀中的穆子滕睁开了眼睛,沈絮如慌忙抹了眼泪。穆子滕十几岁时就跟在越野和她身边,越野与穆子滕虽属兄弟,实际有父子、师徒之情,所以她更宁愿作为一个师母的角色,从来穆子滕生病受伤她也都衣不解带地照顾,此时此刻因为关系的微妙转变,沈絮如看着穆子滕的时候竟觉不自然,不知要不要放开他。 “你……怎么来了?没有回韦营?”
穆子滕隐约记得,他在赶赴岘坪救局之前,曾经要沈絮如先回南面等她,沈絮如来了,是否证明她又一次对越野心软?想到这里,穆子滕不由一惊,几近坐起,“大哥他?!”
“不,不是为了他才来。”
沈絮如叹了声,微笑,“是要等你,一起回韦营。”
穆子滕一怔,苍白的脸上总算泛出一丝红:“絮如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她一愣,他果然言出必行,不再唤她大嫂,而是代替了越野叫她絮如……不,越野喊她,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 越野只会亲昵地叫着苏慕然的名字。 各人自有业报,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强去侵占也是不幸福。沈絮如骤然想通了,握紧了穆子滕的手,说:“一起回韦营去,以后,再不被越野所害。”
穆子滕对她微笑,心间暗暗感伤:大哥他,竟然连我也想害……诚然,世人眼中看越野害穆子滕都是成立的,功高盖主必引猜忌,哪怕越野极度需要穆子滕,需要他的同时也可以怕他。 何况,沈絮如虽从来不干涉军政,但她在越野山寨多年,人格如何,有目共睹,不开口则已,一旦说话,一言九鼎。越野现在,何尝不后悔,若还有沈絮如在人前支持,他的形象不至于会一落千丈无法挽回…… 然此刻越野的臂弯里就只剩下个名叫苏慕然的尤物,一改平日的精明和灵动,她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许久,两个人都还没暖和起来,她终于抬起头来问他:“寨子里的人,全都走了,是吗?”
“嗯。”
他懒懒回答了一声。 “既然穆子滕想自立门户,岘坪又眼看沦陷,寨主可以回天池峡,求顾震将军帮手……”她说的其实也是真心话。 “求顾震……”越野沉吟的同时笑起来,恍惚有种四面楚歌的感觉,虽然体会到了项羽的英雄末路,可叹怀里这位终究不是虞姬。他俯下脸来看她:“我便是死了,也不会求人。”
她一震,才觉自己说错了话,或者说一时惊恐而忘了修饰这句话。可是,越野他都到这个地步了,怎可以不用“求”字。 “更何况是你苏家的走狗。”
他冷笑。 “你说什么!”
她因为他辱骂顾震而愤怒,不禁推开了他。 “别忘了,天池峡不是顾震的据地,他只不过是被我软禁在彼处。”
他目光阴寒,“这么多年,若非我越野的庇护,你苏家人早已经暴尸荒野,却不知恩图报,三番四次给我添乱!”
“好一个添乱!事到如今,你倒是怨起我来了!”
苏慕然亦气愤不已,“当初是谁想谋陇西和渭源,一而再再而三派我去分裂单行吕之阳,难道还是我苏慕然自己想要不成!我既决定跟着你,还不是希望你好!?”
“决定跟着我?那你的海将军可怎么办?”
越野哈哈大笑。 苏慕然一凛,面色变得惨白,想起海逐浪,泪水便要盈眶。 “没话说了么,这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去陇西渭源甚至大散关的原因吧。”
越野笑声荒凉。 “越野……他们都说,我跟着你的原因,是因为你跟父亲很像,一样的为人处世,一样的性格手段……”苏慕然悲叹一声,起身添衣,越野皱起眉头,第一次听她说他像苏降雪。 “然而,你万万比不上父亲。至少他对母亲,是很好很好的,对他的亲人,也从来真心实意。”
苏慕然转过头看着他:“所以我们爱他,他早已经败死林阡手上,我们却一个都不肯屈服。你的部下们,却不一样,他们等不到你死,就全部是林阡的人,哪怕林阡不想要。”
“苏慕然,你给我站住!”
越野厉声喝,攥住她衣角企图将她制停。苏慕然却毫不犹豫又往前一步,衣衫骤然被撕开一道:“幸好我们早就看穿了你,所以早就做了准备,不会等到今时今日,让你这败将来处治我们。”
拉开营帐,外面赫然站着的是苏慕梓。 “苏慕然你!”
越野大惊失色,未想到当日对苏慕岩杀鸡儆猴非但没奏效更加反弹,眼看苏慕梓带兵将这里重重包围了起来,越野却四肢无力显然被苏慕然下药而不曾设防,大怒,伸手指着苏慕然的鼻梁:“你这贱人,你这婊(和谐)子!”
“我是婊(和谐)子,但不是你的婊(和谐)子。”
苏慕然巧笑嫣然。苏慕梓的亲兵已然上前来拿,立马将他带到了苏氏兄妹身前。寒光一现,苏慕梓手中剑不留情。 “啊……”随着那一剑刺入越野膝盖,营帐内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叫,明知越野穷途末路,帐外的所有兄弟都不忍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