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凄风岭之役林阡兵败,以讹传讹到定西之北的天池峡,竟成为“林阡大军无一人生还”。 噩耗来袭的那一刻,吟儿本和红樱一起于园中散步看日出,对沈絮如带来的消息根本猝不及防。吟儿脑袋像炸开了一样,随便找了个石凳,才刚坐下还没回过神,就扶着石桌又颤颤站了起来:“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语无伦次问的同时想笑又想掩饰,表情跟动作却万分的不协调。 夏末的风,吹得如此萧瑟。沈絮如说得很详细,黑山天阵、渊声浣尘,无空穴,不来风。而确实,算起来吟儿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海将军了,据说是游仗剑殴打苏慕岩的事触犯了苏慕梓,所以他派顾震回来对越野施压、强行隔开了海逐浪和山寨之间的来往,原先吟儿还蹊跷苏慕梓哪来的胆子和越野撕破脸,现在才明白——如果林阡被堵截、战败,甚至阵亡…… 勾心斗角的越野山寨,谁都怕另一个势力先投效林阡,却任何一方都打心底里希望林阡死!难怪近来越野山寨不再鸡飞狗跳了,难怪海逐浪来了这么久林阡还没有到了……打了大半辈子的金人和陇右义军,竟然同仇敌忾对付起了林阡! 自然会这样。谁最强,谁就将面临一切联军。 “盟主,都说战败归咎于,他选择定西不选临洮。”
沈絮如重复着她丈夫越野得到的结论。 “为何归咎于此?除了‘外人’和‘自己人’的区分之外,其实临洮和定西对林阡而言……并没什么所谓。”
吟儿不解,看着她,期待她继续转述越野的观点。 “怎会没所谓,临洮哪有你。”
沈絮如叹了一声,吟儿不禁一怔。这不是越野的分析,这是沈絮如的羡慕。 沈絮如凝视着吟儿的眼,续道:“那时他与临洮只是一步之遥,楚风流薛焕根本拦不住他,若然他趁胜追击,我们也会帮他一起抗金,但他先打定西,注定不要我们做盟友……而且,去临洮毫无凶险,到定西来就必经黑山死地,他这个决定,实在自讨苦吃。”
沈絮如看吟儿迟迟不回应,怕吟儿不理解,所以又补了一句:“换而言之,如果当初打临洮,他可能已经拿下了陇右,而不至于现在这般,为了你而腹背受敌。”
吟儿静静等沈絮如说完也叹完,微笑:“所以,越野的结论是‘红颜祸水’?”
沈絮如一愣,点了点头。 “这四个字,留着去形容他自己。”
吟儿笑讽,“沈女侠,定西临洮没区别,因为林阡决定去哪里,敌人也一定跟着去。就算当初打临洮,你们不仅不会是盟友,还一定会给他捣乱、拖他后腿;一样的道理,即便现在腹背受敌,将来陇右也照样是林阡拿下,走了弯路又何妨?!”
“盟主的语气……难道不信林阡死讯?”
沈絮如一愣,“其实,纵然是我,也宁愿不信。他是神一样的人物,从未输过的枭雄。”
“胜败是兵家常事,没有人可以一生不输。”
吟儿噙泪摇头,“但要我信他死了,除非亲耳听到可信的人,亲眼见到可信的物。”
“可怜的盟主,原是想见到海将军么……”沈絮如垂眸,听出了言外之意,她其实是个聪明的女子,可她终是个外人,没办法做主寨中事务。 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寨主夫人,竟没有资格插手分内之事。 自相识以来,吟儿对沈絮如有个大概的印象,是既欣赏她个性的直,却又不喜她谈吐的俗。纵然如此,在吟儿的意识里,沈絮如还是属于好人的。吟儿知道,对沈絮如透露出自己想见海逐浪的意愿,哪怕不成功,肯定会奏效——凭沈絮如的善良,她必然会告诉越野这席话,而且定会从人性化的角度劝解他,越野再怎么变质,良心也不会被狗吞了。 所以,吟儿看见沈絮如点头理解,就知道自己和海逐浪靠近了一大步。 吟儿如坐针毡等海逐浪直到午后,想海将军一定为见自己也心急如焚着。当林阡的噩耗传遍了陇右,吟儿和海逐浪是彼此的浮木。 然则,非但海将军没有如愿出现,意料之外来的人竟是苏慕然。可想而知,沈絮如和苏慕然在越野心中的分量,孰轻孰重…… “你且不必担心,消息还未确定,海将军也暂时别见了,省得再给越野滋事,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
苏慕然言简意赅,说罢便转身要走。 “站住。”
吟儿喝道,苏慕然缓了脚步。 “即便不确定,也应告知我——我是林阡的妻子,有必要知道他最新的境况。”
吟儿清楚,沈絮如的声泪俱下未必比苏慕然的简洁扼要正确。因为,越野可以瞒住沈絮如很多事,却瞒不过苏慕然。 苏慕然微微一愕,驻足转身:“最新的战报,是林阡被困黑山天阵,迷路长达两日两夜,未曾寻得求生之门。”
“这也能叫战死。”
吟儿轻笑,比这艰难的逆境多了去了。 苏慕然一笑,叹惋了一声:“可知道他为何兵败?”
吟儿以为她也要和沈絮如一样,叹息林阡不打临洮打定西,所以冷硬地回了句:“不知道。”
“常言道,知止而后有得,他却不能在合适的时机收手。陇西初定,他马不停蹄就打定西,怎可能不沦陷在黑山死地。”
“你是盾的个性,自不解矛的风格。他继续进攻无需担心,自有人留下为他守成。”
吟儿驳斥,“一场战役发生之前,谁都难料是胜是败。因为可能的危险就说这是收手的合适时机,临阵退缩,林阡办不到。”
“所以他便像现在这般,被敌人四面八方围死在黑山。”
苏慕然冷笑。 吟儿一愣,忽然语塞,她知道,事实胜于雄辩。可是,这是事实么?会否只是越野山寨这帮人要对她劝降设计的攻心?会否一切只是编造林阡根本没有败?他那样的人有几个人可以败他? 若是能见到海逐浪该多好,至少心能安些,不至于现在这般动荡…… 自打苏慕然离开,就再没人接触过吟儿,晚上红樱向外打探,对于林阡的消息毫无收获,却带回“寨子里来了几位陌生人”的传闻。几位陌生人,那会是谁? 正当吟儿忐忑不安,园中偏又来了个不速之客,或许她的到来可以解释陌生人是谁—— 郭僪,她终于可以来见吟儿,意味着关于她的势力陡然变强。吟儿瞬间警悟,郭杲又有支余党加入了苏家的阵营。郭苏越一家,看来要变成郭苏、越两家了。 其实,在林阡入驻之前的短刀谷,大抵也是这个局面,各大家族零落割据吧?今天杨致诚大,明天陈静称王,后天寒泽叶呼风唤雨,大后天郭子建撒豆成兵。吟儿想着这一张张熟悉的脸演绎出的另一种故事,不禁笑了起来。 “到了这种关头,你竟还笑得出来。”
郭僪冷眼看着她。 “许久不见。”
吟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没指望了,凤箫吟。”
郭僪冷笑,袖中简单落出一只白玉瓶,“林阡死了,你也没有活的价值。”
红樱面色大变,立即想出园呼救,却被郭僪的人事先看出、一把按住。郭僪漠然侧过脸,看了红樱一眼:“别指望谁来救她!越野苏慕梓都必须听我兄妹,否则将来的兴州短刀谷,他二人谁也别想坐得住!”
转过脸来看着吟儿:“饮下这鸩毒,去黄泉陪你夫君吧。”
气氛陡然凝滞,当郭僪咄咄逼人说着“将来的兴州短刀谷”,吟儿的心就忽然再次悬吊,兴州军这些流亡在金国的兵马,竟妄想着回去南宋侵吞短刀谷。短刀谷,那个林阡耗了无数心血才奠定的事业! “哼,大金第一将才的楚风流,恐怕连她都想不到,她和林阡两败俱伤,获利的却是一群小人!”
吟儿愤然看着那瓶毒药,当然不可能自己去饮。 郭僪一个眼神示意,却竟要命她的部下们上来给吟儿强灌。她因首阳山上被吟儿反劫持而吃一堑长一智,部下上前的同时她自己退后了一大步。 强灌?这情景,好熟稔! 吟儿心一颤,脑中跳出一个相似的画面——几乎可以确定,郭僪她曾经就这么做过:趁着苏慕然不在场,端着一壶鸩毒,要给自己强灌下去,那时的自己几近昏迷、奄奄一息,郭僪无需带帮手,一个人就可以完成谋杀,不,是暗杀。那为什么那次郭僪没有成功?为什么…… 记忆模糊,反复跳接。却无暇再回忆当时,现在也一样生死攸关! 不能死!要活下去—— 清晨沈絮如前后矛盾,午后苏慕然模棱两可,其实都没十足把握,现在郭僪却咬定了林阡已死,但郭僪的见解会比越野他们更真实更深刻?怎么说现在还没确定林阡的消息,怎么说海将军现在还等在外面,凤箫吟啊凤箫吟,你英雄一世,怎可以死在这群乱七八糟的人手上! 一定要出去见海逐浪! 吟儿看那帮猛夫威胁上前,左右手登时充满了劲力,在越野山寨安心养伤这么久也装病这么久了,现在她身体好得很砍瓜切菜的刀也在! 王者之刀和惜音剑同时迎上,风七芜的战力在左手,凤箫吟的剑法在右手,林阡的左右并用也可以偷。尽管生疏,尽管吃力。 尽管这些猛夫有几十个,能干掉几个是几个! 不过吟儿心里很清楚,即便这些人武功三流,毕竟人多势众,郭僪要是不带上几十个人,也不可能敢靠近自己,逼杀自己,况且,拿不拿得下是一说,走不走得了又是一说…… 可是,就在这兵荒马乱了一瞬之后,整个屋子忽然都一片死寂,除了吟儿,所有人都散了架似的,接二连三坍塌成一堆软泥。怎还可能杀得了吟儿,个个都突然就没了力气,有的甚至连知觉都丧失。 除了吟儿,和红樱。 越靠近红樱的,晕死得越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