虏尘净。数日来僵持着下不踏实的雪,也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好大的雪,满野飘白! 林阡在这片银装素裹中回味着过去的几个月,感往事如烟、昨日皆随梦去,不由得叹了口气:“失向来之交锋,千秋等同于一枕黄粱……” 他说出这么句很惺忪的话并不奇怪,确实已经昏睡了长达十天,恢复能力向来很强的他,竟然现在还没有痊愈,甚至跟不上吟儿的脚步—— 不,也许是吟儿这丫头玩心太重了吧,早就一溜烟似的往雪最厚的地方跑,唤都唤不回,管也管不住。好不容易顺着脚印找到她,已经转入了不知谁家的梅林里,离营地已经有了一段距离。 突然一阵刺骨的寒气强势袭来,硬生生砸在他的后背上,好一个狠心至极的女子,用了这么大的一只雪球!他应声倒在那冰冷冷的雪地里,意料之中,得到这家伙的半晌惊呆和随刻手忙脚乱。 “胜南!怎么了?!醒醒啊!怎么,怎么会这样!?”
吟儿本不敢相信,盟王会败给一只小小雪球的,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叫了这么多声使劲掐他也不应,再加上他这些天一直都是伤重昏迷,吟儿后悔真不该乐极生悲,一边抱着他站起来一边歇斯底里地喊:“来人啊,救命啊!”
却无人应,可见此地荒僻! 吟儿赶紧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撑着阡一起在厚雪里挪动,一边挣扎,一边恐惧,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了,怕他把她丢弃在孤苦无依的世上,一分神,她和他一起摔在地上,酷寒的感觉如针扎在脸上,她从后紧紧抱住他同时哭出声来。 他忽然叹了口气,轻按住她的手:“不会那么轻易就死。”
她又惊又喜,哭得更甚。 “但因死之痛,方知生之大……”他说完,对吟儿淡淡一笑。 “原是作弄我的!”
吟儿边抹泪边愤愤,“从前这般作弄也便罢了,明知道前些日子受伤吐过血,这样很容易让人心疼!”
“便就是要让你心疼,因为都是你害的。”
林阡睡看雪飘洒,不自觉道出这样一句。 吟儿一惊,赶忙来探他额头,发现他并不是发烧了胡言乱语,可是为什么语气这么像洛知焉?被那个无赖老儿附身了!? 天越来越暗,越来越远,越来越空旷。 如诗如画的意境,似水似墨的色彩…… 清晨,整个世界都一片白茫茫的,苍莽寥廓。 诸如寒泽叶、宋恒、杨宋贤、向清风、钱爽、郑奕、陈旭等人,都在辕门外紧张驻足、翘首以盼,而数日来一直坐镇南充和达州的海逐浪、厉风行,与刚从兴州前来汇报军情的祝孟尝,三位大将比较着急,已经等得不耐烦来来去去踱了无数个来回。 “瞧,主公这不是回来了吗?”
向清风眼尖,是以第一个看见林阡往这边行。众人循声而看,果不其然,齐齐迎上前去:“主公!”
“盟王!”
越走越近,却看林阡宽大的怀抱中,其实还裹挟着一个娇俏的吟儿,这两人十指紧扣,眼眸中都留存着太多的柔情蜜意。识趣的人都一下子看懂了个中涵义,这时候纵使有再重要的话题,都不忍去打扰和中断。 “主公,主母,你们失踪一晚上,跑哪去啦?!”
“林兄弟,盟主,可真教人担心,找了一夜都没找着……”祝孟尝和海逐浪,一个莽,一个粗,开了口才意识到煞风景。 尤其是海逐浪发现吟儿脸颊红润,如浴霞光,如沐春风,再粗枝大叶也明白了,登时住口,祝孟尝忽然也哦了一声,哈哈哈哈地不掩饰大笑,见林阡并不介怀,群雄也才流露出会心的笑。 “盟王,你的伤势,没有大碍了吗?”
陈旭问出这句,关切中半带疑惑。同时一干人等簇拥林阡回营。 “无碍。”
林阡转头问祝孟尝,“孟尝,川北的事,尘埃落定了?”
“哈哈,川北的消息,主公听了一定振奋!曹范苏顾彻底垮了!除了曹玄得以保全之外,范克新、苏降雪和顾震三人,尽被革职拿办,罪名都还在调查之中!”
祝孟尝说的时候就喜气洋洋,众人听得时候也都觉大快人心! “范克新出现在金军军营,这么巧对话也全被王大节听去,由此看来,免职几乎是一定的。”
林阡微笑,说。 吟儿闻言也是一笑,胜券在握:“苏降雪,他完了!”
军帐之中,诸将纷纷入座,林阡对此战功过皆有评判,并向他们交待战后事宜:“郑奕,陈旭,思雨,重建黑(道)会,暂且由你三人带领,务必要令川东复兴。短期之内,海逐浪、钱爽和莫非还在原先三处策应,但会派军入驻广安布防,你们意下如何?”
“全凭盟王吩咐。”
郑奕含泪说。陈旭和思雨都点头:“自是再好不过。”
却在此时,听得帐外兵卫通传:“主公,莫将军在外求见。”
诸将皆是一怔,左右相顾:是啊,先前没有发现,帐内独独少了莫非一人! “今日末将来此,是向盟王请罪。请盟王将末将处死,以正军法!”
莫非跪地,神情凝重。那夜他于阵前自戕谢罪,身上剑伤还在,若非钱爽相拦,一定当场毙命。 将心比心,先遭黄鹤去心魔缠身,好不容易才解除心结以为自己能走出来,却发现自己玩忽职守造成了川东失陷更害得黑(道)会分崩离析,莫非的斗志一定又从峰顶跌回了谷底,只怕丧失殆尽……林阡叹了一声,还未回应,就看莫如流泪冲到莫非身侧,也是立即俯首,长跪不起:“盟王,不关哥哥的事,不该杀他,而该杀我!”
“莫非,你懈怠了军令,确实按罪当诛。盟军诸将,个个都看见你在阵前自戕,你身上伤口就是明证。只不过你莫非命大,活了下来,是以要将功折罪。”
林阡说,莫如的脸色逐渐好转,听到最后喜不自禁,莫非却一直虎目噙泪,久久不肯抬头:“盟王宽厚,不计前嫌,莫非感激不尽……但莫非,恐怕不能再将功折罪了……经此一败,心灰意冷,只愿……只愿解甲归田,不再拖盟军后腿……莫非今日,便向盟王辞行。”
“什么叫拖盟军后腿!?你可知你镇守了五个月的仪陇,是金人投入人数最多觊觎最久却一直没能拿得下?!”
林阡厉声喝问,眼中俱是痛惜。 “莫非,还不谢林兄弟厚恩,他继续将你我和钱爽三人,留于原地驻守啊!”
海逐浪赶紧来劝莫非。 “然则广安是我没有策应好,丢失了军情才害川东失陷……我没有能力,继续守仪陇……”莫非摇头,不肯受命。 “能认清这一点,就值得我交给你继续守。”
林阡走上前来,按住莫非双肩,注视着他双眼,等待他战意回归,“为人主者,最忌用人不当,但林阡自信,不会看错人!莫非,既然丢过一次,就莫让它再丢第二次。”
莫非听罢一怔,斗志却复燃,片刻,终于点头,被他相扶站起:“林兄……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这才是真正的断絮剑莫非!”
林阡笑着,拍拍莫非的肩,“那就不必对我辞行了,该是为我践行啊。”
“林兄弟?要立刻动身回短刀谷去?”
海逐浪听出音来,自是舍不得他们。 “不如……过完年再走吧?”
吟儿算算日子,还有七八天就过新年了,看海将军依依不舍,她自然于心不忍。 “夜长梦多。”
林阡摇头。郭杲、王大节这些庸人,其实令他并不放心。 祝孟尝嘟囔个不停:“那么,主公,我刚来,总不至于就又走?不如把我留在这里一阵……帮黑(道)会重建家园……” “是舍不得川东这边的酒、刀和美人们吧?”
林阡微笑着问,祝孟尝点头谄笑:“唉?被主公看穿了?!那主公,是答应将我留在这了?”
林阡走到他身边来,揪起这个蛮霸的耳朵,当时就已经沉下脸来,在他耳边厉声喝:“留在这里?再任由着你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么?!”
祝孟尝脸色大变,啊了一声瞪大了双眼:“主公……主公怎么知道?!”
不禁冷汗涔涔。他素来有看到美女就要霸占的恶习,遇见林阡之后才有所收敛,然而今年五月他在剑阁对付控弦庄奸细时,确实老毛病又犯下了,掩盖了这么久,终于没逃过主公的耳朵。 “家里已经有十个侍妾,军妓也是你祝孟尝麾下的最多,如此还不能收敛,尽败坏义军之名!”
林阡怒不可遏,“看来以后出征,我都要把你带在身边,省得你寂寞又给我闹事!”
“或者可以给祝将军他寻一门亲事,用一个正妻来收他的心?”
吟儿提议。 “不!千万不要!”
祝孟尝大惊失色,抱住林阡大腿,“主公,我之所以那么做,就是为了跟在主公身边啊!”
“……”众人汗如雨下。 “莫将军。”
待众将散去之后,吟儿叫住莫非。 “盟主?”
莫非看出她欲言又止。 “不要再怪莫如姐姐,好么?”
吟儿说。 “她向盟主抱怨过?”
莫非脸色冰冷。 “不,只是我看了出来,你不再像从前那样了。从前你对莫如姐姐的好,令谁看到都羡慕甚至嫉妒……现今却,为何形同陌路?”
吟儿关心地问。 “盟主,不是每个女子都像你一样男儿气魄。如儿她,终究是个没有承担的弱女子,根本不能适应战场……”莫非叹了口气。 “莫将军,当初你站到这个战场上的原因,就算不完全为了她,却也一定有她的分量,现如今,怎可以反过来,为了战场上的事而怪她不能适应?”
吟儿问。 莫非当场怔住,醍醐灌顶,许久,缓缓点头:“盟主说的是……站到这里,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如今,却为了眼前利害,而淡薄了初衷,其实……这才是莫非最大的罪……” “现在弥补,也不算迟。”
吟儿微笑,“至少今天,一向胆怯的莫如姐姐,还是为了莫将军你,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