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迷雾锁。 记得那天还不到未时,天色便铺天盖地的黄,阴沉地直往人心里压。空气更是污浊,沙砾彷如悬停空中。 凝滞得近乎油腻的景象,只一场飓风就刷得干干净净。 然而沙飞云散之后,天色更加昏黄,山川轮廓亦愈发黯淡了,风雷翻滚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却仿佛没有一个中心。对,没有一个中心,因为没有哪一处,有资格说它是最激烈的。 说不清战争是从哪里开始掀起,也许真的是同时,魔城、桃源村、黔灵峰、断崖……属于魔门六枭的每一块领地,同时遭遇了田若凝不同程度、不同投入的大军压境,此后,每时每刻,每个方位,所有感官,都被战争塞满。 天色一直没有黑下去。哪怕到了该入夜的时候,这片浩荡无垠的魔村,还在厮杀动荡中,昏黄。 就像是以邻为壑一般,他林阡不战而胜拿下短刀谷,却给魔门带来一场本不属于他们的浩劫…… 是真的不在状态吗,是真的技不如人吗,是两个原因都具备吗,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林阡可能自己都预料到了,他是非输不可了。措手不及,备战仓促,事故连连,决策失误,再加寡不敌众,几个时辰以后,整片魔村除了林美材还能与对手持平之外,几乎都已落到惨败境地。 桃源村是最早落入有如从天而降的辜听弦之手的,继而诸葛其谁的五行八卦阵被攻破快得不到一个时辰,与此同时桃源村失陷的消息传到断崖附近,众人得知桃源村才是辜军潜伏之地,不禁大叹失策,连戴宗都扛不住半个时辰,可想而知与辜军里应外合的兵力是多强劲,而黔灵峰并无想象中岌岌可危,显然只是田若凝用以虚掩的地域而已! 但此刻才知中计,为时晚矣,在黔灵峰上的寒泽叶,若现在才去桃源村救戴宗,不仅没有胜算,更会把黔灵峰也轻而易举失去。而林阡等人,欲救却不及——早在得知消息的第一刻,他们便被田若凝率精兵围困于断崖。 差之毫厘,兵败千里。林阡万不得已,临危授命海逐浪,遣他先行突围,率众营救桃源村。海逐浪顺利离开断崖,却于途中遭到官军伏击,大军被当中掐断,原来,竟连这一步也在田若凝算计之内…… 海逐浪不知是该叹姜还是老的辣,还是该叹林阡的好日子到了头?待到与那痛击自己的官军将领一照面,所有的叹息都堵回去了,肺都要气炸了。你道那击溃自己的将帅是谁?正是叶文暻带走云烟姑娘时求助的一个黔州当地王将军,当日被自己一刀架在脖子上恐吓,他麾下官军,更曾被联盟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可好,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地指点杀伐!? 海逐浪气不打一处来,当年若非你这位王将军无能,黔西魔门怎可能祸害民间怨声载道,我们帮你们制服了魔门,你现在倒好,得意威风了起来,杀我们杀得这般痛快淋漓!?当时怎么不见你这么英勇无匹?! 这场仗扭转胜败的关键就在海将军身上,就看他能不能成功克复桃源村,帮戴宗一起,从辜听弦的手上抢回神墓派。然而,系着这一重任的海将军,出战之后很快便溃不成军,不久后更传来盟军惨败、主帅下落不明的噩耗,教断崖上正在与田若凝苦战的一干人等,均知这次情形不妙,不止魔门大势已去,抗金联盟亦灭顶之灾——这次,不是被牵制,而是面临被清剿…… 人仰马翻,泥沙四溅,混乱中谁都杀红了双眼。断崖上,冰刀霜剑,是冰霜做刀剑割得破战甲,也是刀剑做冰霜寒可杀秋色! 是谁的宿命,在尸横遍野里本该举步维艰,却宁可靴底上沾满了血肉还要不停前行,不停地拼下去直到那尸体堆积成山? 是军人的宿命,活着的时候如此坚硬,死去的那一刻才知道脆弱。 暴雨下个不停,血雨。 在阵地的最前沿,盟军曾亲眼看着他们的主公与田若凝交锋,从起战到兵败,长达三个时辰,这断崖上没有一个人不是血淋淋的,林阡显然也不例外,在此期间,断崖与黔灵峰、魔城、桃源村的联络均被切断,到决定弃守的那一刻,这里的所有人就只能往狡兔之窟的方向退。唯一的生路就是寒潭。 换作旁的敌人,也许盟军还可以希冀用寒潭来打败他——但是田若凝他,明明可以像田若冶一样,直达寒潭的第十九关! 再没有别的兵马可以调动了,每一个可以抽身来救的人也都事先就败了,难道这一次,是天要绝他林阡!? 幽暗昏惑,无物以相,盟军和魔军仓惶地紧随林阡,往狡兔之窟的方向撤,沿途连喘息都不敢有,前面不代表有生机,后面却是追捕的杀无赦。这条路,究竟是漫长好,还是短暂好…… 深夜,此时此刻,本该熄灭了万家灯火,沉溺在温馨的梦乡之中啊。范遇不知怎的,竟鼻子一酸,为魔人。 好在他看见,绝境里的林阡,并不像祝孟尝、钱爽那样的心急如焚,他一如既往保持着镇静……可是,镇静得却似乎有些过分了,因为现在他的样子,根本不像在思忖应对之策,而是恍惚地就像在失神。任凭他身边的军医帮他裹着头上箭伤,流血不止却毫不在意、若有所失…… 不好了!范遇心念一动,慌忙转过身去,压低声音悄问陈旭:“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战争本该把生死都置之度外,怎可能去管时间地点?所以不知不觉任由时间就这样溜走了。范遇突然觉得陈旭的臂在颤,或许是自己的手在抖——难道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陈旭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掐指一算也清清楚楚,现在已经不是十月初五了,而已经是十月初六的凌晨了!寒潭就在他们身后并没有被田若凝切断联系,盟主如果复活是一定能被杨致诚、向清风或田若冶传出来的,没有传来,意味着没有复活…… 死寂的狡兔之窟里,恰好迎来这一天丑时的钟声:已经是丑时啦,难道盟主她,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 洞的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田若凝,率众追上来了。 “范遇,陈旭,你二人带着魔军,先行从这里出去。此后每个岔道都选向右,会保证你们到安全之地。”
林阡却异常沉稳地走到洞穴的右侧,为范遇和陈旭选择了这条岔道,他的意思范遇和陈旭懂:余下的盟军,是要对魔人的掩护,会选择左面诱敌。 范陈两人立即领命,二话不说带着这群无辜的魔军离去。 离去了一半人马,洞中当时就空荡了许多,却因为还能留在主公身边,众将士个个热血沸腾,以灼热目光向林阡致意,似乎在告诉他,他们一定会陪他一起战到最后一刻,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田若凝声音近了敌军就快找来了,盟军不能发出声音以免暴露林阡,却纷纷举刀提剑,示之以一贯军容,用这样的方式从心里对他再说一次:“愿随主公,征战天下,绝对互信,不离左右!”
“爽哥,孟尝,你们也从这里出去,一路向右直到……”林阡说的同时,诸将脸色全是一变,怎么,他原来不是要他们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抗敌,而是让他们也随后离开?! “等等!我们都离开了,谁在左面诱敌?!”
钱爽大惑不解,“难道,你要自己冒险?!”
“爽哥无需担忧,你与祝将军一同……”林阡淡然一笑,他说的同时,外围的脚步声、兵械声,和着钟声一起凌乱不堪。 “去他(和谐)妈的老子我才不走!危难当头,哪有害主公冒险自己却跑掉偷生的道理!”
祝孟尝粗鲁地上得前来,猛地按住林阡的双肩,一字一句地冲着他大喝,毫不管上下之分,破口大骂的同时,明明眼中含泪。 “祝孟尝!”
林阡冷冷扔开祝孟尝手臂,语气中捎带不悦,“怎么?我的命令,你也要违抗?!”
他看得出,这个祝孟尝,与平常不大一样。 “从认识主公的那一天起,祝孟尝就发誓绝不违令!可是这一次,无论主公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祝孟尝转过身去,厉声问,“各位是否赞同我祝孟尝所言,主公先撤,我等殿后?!”
迟疑一忽,诸将全然点头,一个都不听从他林阡,反而全部由祝孟尝所控。 纵是林阡,看着此情此境都不免又惊又怒,眼光锐利直刺着这个彪悍的祝将军:“祝孟尝!何时起竟对我连一点信心都没有!?”
他以为他这样问祝孟尝只会语塞,孰料祝孟尝立即点头接茬:“是,一点信心都没有!这一战从头到尾,孟尝都不敢相信主公半分!”
得到这样一种答案,林阡震惊不已:“为何?!”
“因为,因为主母她,回不来了……”祝孟尝三缄其口,说出来的时候,看见林阡面色一凛,祝孟尝也不由得声泪俱下:“因为,主公在来黔西的路上就一直心神不宁,时常恍惚失神,因为,主公从来不会像前天那样,明明是要去收服辜听桐却竟然杀了他,因为,主公前夜以为没人知道地偷偷地回了寒潭一次,为了主母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还因为,主公从来没有过被人这样打败,每时每刻都被敌人压制,所有计划都全部落空……主公怎可能不打败仗,怎可能不决策失误,主公的心,根本就不在战场啊……” “混账!不在战场,那在何处?!”
林阡色变怒喝的同时也惊醒了,他突然意识到四十九日真的过去了,吟儿和他,已经是两个世界、天人永隔…… 天竟是这样的残忍,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就把吟儿的命收了回去,可是天这样做何尝不是对吟儿的眷顾?他在这四十九天里给过吟儿多少关怀?照顾过她几个时辰?就算吟儿复活了又怎样,还不是要陪他一次次地经历凶险,像现在这样兵败逃亡…… 想斥祝孟尝的话顿时如鲠在喉,为什么明明已经说服了自己,却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是为了吟儿吗,竟教她多受了四十九日的苦…… “不在战场,在寒潭……一个时辰以前,主母就已经死了,主公现在要一个人诱敌掩护我们走,其实……就是要跟随主母而去!”
祝孟尝尚未说罢,包括钱爽在内的所有将帅,全部脸色一变,钱爽立即看向林阡:“当真?!”
林阡却不答钱爽,而是面朝着祝孟尝厉声喝:“祝孟尝,换成是你,你女人要死了你会不会为她担忧?但难道因为担忧你就可以弃大局于不顾?为了一个女人你会可能连胜仗都不想打了?你的女人重要,你的兵就不重要了么?!如果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你还有什么资格担负一支军队?!”
林阡目光如炬,祝孟尝不敢直视,乍见他臂上伤口迸裂鲜血淋漓,却噤若寒蝉不能关心一句。 “今夜断崖之战,林阡决策失误,兵败就是兵败,不需要任何借口!”
林阡敛了怒容,回身看钱爽,“爽哥,带他们走,相信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钱爽点头,众人因他这句话全都领会,正待把祝孟尝及其麾下也一并带走,祝孟尝却如钉在原地般死活不肯移步,以下犯上都不怕了,还怕什么死皮赖脸:“钱爽,如果把主公一个人丢在这里,你会后悔的!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为主母殉情,他当然不会弃大局不顾所以他要和田若凝同归于尽!”
“你再耽搁一刻,怕我不是要和他同归于尽,而是要与你同归于尽了!”
林阡怒不可遏。到这关头祝孟尝还如此不受控,实在是他始料不及。 “主公,与我对饮三两尿的时候,喝醉了,一直在说……‘若吟儿去,林阡不留’……一直在说这一句……”祝孟尝脸上泪水纵横,原来……这就是他如此肯定的原因…… 原来是在为吟儿醉酒的时候被人看穿的?林阡那威严的神色,霎时变得如斯平和,洞窟中的争执瞬间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语塞的林阡,刹那间全都懂了:是的,这次他要孤身诱敌,根本就连半分的把握都没有!他生来至此最危险的一战,对手是武功卓绝的田若凝,及其麾下的精兵强将!没有一点把握的林阡,竟在人前表现得这样平淡,还对他们信誓旦旦地说,“相信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如果祝孟尝没有听到这句,如果钱爽真的就这么信任他所以走了,那么,今天在狡兔之窟,就真的是他们与林阡的最后一面!他们的主公,又一次为了他们用命在赌——他已经准备好了,打不败田若凝,那就与之同归于尽?!只有这样,才既不负联盟,也不负盟主…… 林阡冷笑一声:“祝孟尝,你好大的胆子贻误军机!”
便在此时,近处人声喧嚷,凶险迫在眉睫,再不走,就真没有机会走。 风激电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