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首日,不仅天公作美,而且凤箫吟杨宋贤林胜南三人同行,一路上都只见喜鹊。总坛还离得很远,但是已经可以嗅出战斗的凝重,这条路不见了寂寞,旅途变得自由,征程却遥远。放目远眺,能够看见徐氏山庄的亭台轩榭、高阁楼宇,树木在其中静谧地轻摇,但又悄然传递出紧凑的暗奏。云雾山,说协调,其实大不协调,连景色里,都有一种无端的张弛感觉。 谁都带着微笑和期待,谁都把身边来去的同道当作假想敌,谁都被周围的一切紧紧扣着心弦。 宋贤一路看见不少武林人士,擦肩时对胜南不是恭维就是搭讪,知道胜南此刻既不习惯也不稀罕,心里虽宽慰他的道路通畅,却不得不对他们平添鄙夷:“从前只想着欺辱胜南,现今换了嘴脸,真是惹人讨厌!”
凤箫吟亦是不停地嗤之以鼻:“胜南,其实江湖的上流又怎样,有他们的世道才更加丑恶!”
宋贤和凤箫吟这方面保持同仇敌忾:“不错不错,你知道刚刚那个蔡柱基么?胜南病危的时候,他不闻不问,胜南被冤枉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大筐石头,说要在胜南行刑的时候砸他!”
凤箫吟哈哈大笑,胜南亦奇道:“真有这回事啊?那我方才不该跟他客气了。”
凤箫吟转身看蔡柱基没走多远,便从地上挑了块石子,往他扔了去,蔡柱基正好好走着路,突然脑袋后面被什么碰了碰,以为是飞虫,回过头来张望,看见胜南宋贤和吟儿,还傻不拉几地笑了笑。凤箫吟得意地笑着,回看胜南并不是很兴奋,轻声问:“怎么,还在担心吴越和石姑娘?”
胜南点头:“江晗针对我也就罢了,真不希望他用龌龊手段对付新屿。”
凤箫吟笑道:“没什么不好!我看这吴越石磊倒是一对璧人,早就该在一起了。江晗坏心办好事,反倒会成全他们!”
宋贤连连点头:“不错不错!那时候我还以为新屿有断袖之癖,谁料到石姑娘是个女子啊!好!”
胜南一笑,这才有些开怀:“你们说得对。”
忽然从后面超上来一个白衣少年,从他走路的姿势里就看得出性格里的桀骜不驯,和旁人的感觉明显不一样,他大摇大摆牵马往前,对林杨凤三人稍有留意,但没有打招呼,兀自继续往前,宋贤见他面熟,咦了一声,凤箫吟笑着叫住他:“这么冷漠干什么?我认得你,你是未来的天下第一,独孤清绝,四字均有孤清之意。”
独孤清绝回过脸来,略带笑意:“还未战,名已传?”
胜南宋贤听他是独孤清绝,才知他就是吴越所说残情剑的主人、当时阻止宋恒砍胜南左右手的少年,胜南当即上前感谢:“上一次在下脱难,幸得独孤少侠相助。感激不尽。”
独孤清绝一笑:“没什么,不用谢。这是我独孤清绝欠你们的情。”
“你欠我们什么情?”
宋贤奇道。 “我来这里,夺了你们想夺的名次,当然要欠你们情。”
独孤清绝笑着说。 凤箫吟当然很生气,他的狂和宋恒的不同,宋恒狂起来不着边际,但她可以找语言的漏洞反击,这独孤清绝这种似有意似无意的狂,教他们听来难过、难以反驳……凤箫吟不甘示弱,偏要反驳:“不错,独孤清绝你天资很好,然而你听过老虎跟乌龟赛跑吗,老虎跟乌龟一起放在水里跑,跑得快的是乌龟,天资有什么用?!”
独孤清绝一愣:“这话有个老头子也讲过的,哈哈。不过那要看水有多深了。只有很浅一点的水在时,跑得快的大概还是老虎啊!”
凤箫吟笑了一声,也是狂气满满:“那你看好了,云雾山水有多深!”
四人一并来到总坛,比武尚未正式开始,中国人自古以来办事就很慢。 比武前的战场上,有不少投机倒把的人正烘托着比武的声势,使得这件事情还没有开始便大火大热。 一个人群里,就一个世界,一个话题。世界,被分成无数块,一块一块格格不入。 凤箫吟随波逐流,立刻往最多的人群里钻,人群最中心的那个人,正宣传着比武第一的大热人选,不外乎以下几人:“九分天下的叶文暄、洪瀚抒、厉风行、杨宋贤、宋恒,林楚江的儿子林阡,还有一个叫独孤清绝的小子!”
“九分天下只来了五个?!”
有人问,那人答道:“是啊,另外四个已经正式加入了义军,不必前来排名了,上述这五个,我已经调查过他们武功啦!有一箱书,你们要吧?比武快开始了,廉价出售!”
凤箫吟嘀咕着:“才没人稀罕看你这些破书哩!”
但事实证明了一切——一大群人蜂拥而上,一会儿功夫,一箱书抢购一空。 凤箫吟目瞪口呆,不刻便有个小女孩上去嘲讽:“这本书可真是漏洞百出,叶文暄的明明是剑,你怎么写成鞭子了?他师父是陈俊,怎么会写成三清山的纪景?!”
凤箫吟听到师父名字,马上抢过一本书来看,果真写得乱七八糟,看了一页,错漏是应有尽有,气得将书扔了,抬起头来注意到这小姑娘的模样,她一身紫衣,皮肤白皙,年龄很小,依稀在哪里见过。 只听那卖书人怒道:“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我怎么可能不知?叶文暄是我老哥啊!”
凤箫吟一怔,卖书人大笑:“你是他妹妹?那我还是他老爹呢!”
小姑娘一怒之下,抽出一条紫色绳索,飞快去套那卖书人,卖书人显然是江湖小混混,一招之内就被她绳索套牢了双手,越挣扎套得越紧,小姑娘笑道:“这绳子明辨善恶,恶人越挣扎束缚得越紧,大骗子的下场都是被勒断双手!”
那卖书人一惊,不肯相信又不得不相信,立刻跪地求饶,少女得意地拿捏着他,这时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文昭,莫胡闹,叫你别乱跑!”
人群里走出一个身材修长的蓝衣少年,凤箫吟看见这个美少年,才忆起几日前在客栈议论林胜南的那对兄妹,心道:原来这两人便是叶文暄兄妹,来头可不小。 围观的有不少都听说过叶文暄:“九分天下里的临安风景剑啊。”
“啧啧,长得好秀气,一点不像舞刀弄枪的。”
“你可知他有个很有名气的亲戚,叫做叶适?”
宋贤胜南虽然听闻九分天下里有叶文暄,却未听说他和永嘉学派的人物扯上关系,立刻旁听,那叶适世称水心先生,重教兴学,以培养人才为己任,对学术界影响甚大,更是朝中的主战派。 “叶适是叶文暄的世伯啊,他们叶家出名的人物不少,最厉害的就是这叶适。然后是叶文暄的父亲,富贾叶连。这个叫叶连的,早年经商,家财雄厚,与朝中权臣有密切往来,然而叶连由于主和,和叶适素有分歧,不相往来。虽说叶文暄是叶连庶出、理应主和,却深受世伯叶适的影响而主战,更在早年就被其父逐出家门、决裂。也当过几年小官的他,本性喜好游览山水,前些年拜陈俊为师,以临安风景剑独树一帜,风格外柔内厉!”
凤箫吟听罢旁观的介绍,连忙上前与叶文暄打招呼,她的师父纪景和陈俊同一师承,算来叶文暄还算是凤箫吟的半个师兄:“文暄师兄你好,我是江西八怪的凤箫吟。”
“凤师妹,久仰。”
和九分天下的另外几个比,叶文暄显然多了一份涉过官场的内敛、谦虚和谨慎,毫无轻狂之气。 此刻叶文昭松了紫绳,得意洋洋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向人们展示:自己武功这么好,哥哥就更别提了。 这当儿却听围观者中一个女子哼了一声:“这么点本事,得意个什么?”
叶文昭眉头一皱,循声望去,人群里走出一个与她年纪相若的女孩。 这女孩儿面容姣好,体态婀娜,身着雪色褶裙,腰间佩玉,还系着一条彩色丝绦,脚上穿的是粉色靴子,步伐甚是轻巧。整体搭配可以说动若脱兔静若处子,动中有静,静里藏冷,冷内又包涵着富贵人家应该有的气质。她的眉毛稍直,看上去显得有丝倔强脾气。她一出现,在场的所有女子都黯然失色。胜南见她美貌直逼玉泽,不由得又惊奇又暗自神伤,凤箫吟则一个劲地直呼,觉得一整个云雾山放在这里也不过是等着衬托她罢了。 叶文昭愠怒:“你是什么东西?”
女孩儿依旧霸气:“叶家人,莫把政治上的事带到江湖里来。”
叶文昭冷笑:“姑娘的话大错特错,江湖也是为政治服务的,既然我哥哥主张抗金,当然和江湖殊途同归!”
女孩看了一眼叶文暄:“怎么?叶文暄你想当第一?”
叶文暄谦逊地回答:“战斗尚未开始,在下不说大话,若能借此机会进入短刀谷,足矣。”
那女孩满意一笑:“你最好别说大话,有我天哥在,别人只能争第二。”
叶文昭傲道:“那不可能!第一早已是我老哥的囊中之物了!”
凤箫吟冷汗直冒:乖乖,一个比一个自大。 叶文暄一愣,随即询问:“姑娘口中的天哥,莫不是打遍东南无敌手的厉风行厉少侠?”
女孩浅笑:“不是他还能是谁?”
叶文昭哦了一声:“好大口气!你是叫金陵是吧,排场大得很,人如其名,长得跟石头城似的!”
金陵气道:“怎么样,想打一架?!”
叶文昭怒道:“打就打!”
随即抽出武器在手,那应该是由十几把飞匕、一匕连着一匕串成的一条绳链,由于用了紫色锦毛装饰,造价应该不菲,凤箫吟道:“这是连环飞匕,收发自如。”
金陵忽而拉开她那彩色丝绦,瞬即从腰间抽出薄薄的一只刃器来——那刃器本是绕了她纤腰一圈,抽出来却分明是一把长剑,宋贤道:“这是一种软剑,设计得很是不错。”
话音刚落,那边已经开始争斗。叶文昭先发一匕,金陵脚踏八卦阵位,瞬即一剑“横穿沙漠”迎上,将那一匕由飞行中途打落,叶文昭眼疾手快,甩起绳链,顷刻间链在软剑上绕了好几圈,几把匕首同时攻击,金陵不慌不忙,后退数步抽身而出,又一式“灵蛇出洞”上去,竟生生压制住了叶文昭。 凤箫吟蹙眉在一旁,看得出叶文昭武功一般,一忙乱,错发了好几只飞匕过去,反观金陵武艺不俗,挥剑将这些飞匕纷纷击落在地,节奏丝毫未受影响。叶文昭重新调整,双手齐握锁链,横过来当枪招架,金陵持剑飞身而上,欲直接掠过其头顶,叶文昭立即挥上去格挡,但显然有点力不从心。 两个小姑娘这般动粗,围观者皆是初次见到,而且看这金陵武功的确一流,皆是又惊喜又好奇,过了一炷香时间,虽然叶文昭败局已定,但终究不肯认输、依旧负隅顽抗。偏巧人群中有个金家的仆人,看见这番情景,回去告诉管家华叔:“大小姐被人家欺负啦!华叔快去看看!”
华叔又急又怒,正在扫地,也不管别人笑话,扛着扫帚就赶过来,冲过人群大叫:“小姐!我来救您了!”
一边往金陵这边奔,一边只顾着往前看,忘了注意地上还有块石头阻着,一绊摔倒在地,扫帚脱手,不偏不倚砸在半空中即将得胜的金陵身上,反而替那叶文昭化解了危机,金陵一怒之下下狠了手,连环几剑逼得叶文昭连连倒退,叶文暄赶紧将妹妹拉了一把出了战局。 众人缓过神来,看着狼狈不堪的华叔,纷纷大笑不止,凤箫吟前俯后仰:“这华叔真可爱,想帮他们小姐却帮了个大倒忙!”
宋贤笑得站立不稳:“金大小姐真是倒霉,哈哈……”华叔不顾自己,跑到金陵身边去问长问短,金陵气得狠狠瞪了他十几眼,走过去冷对叶文昭:“你输给我,叶文暄也会输给我天哥!”
叶文昭不服:“是你这仆人突然扔了一把扫帚过来,不然我才不会输了!”
金陵气得回头再瞪华叔:“回去好好扫你的地,今天我回去之前,客栈里什么都不准有!”
华叔唯唯诺诺地去了。 叶文暄看人群散去,笑着拍拍叶文昭肩膀:“文昭,哥哥随便走走,你在这边不要乱跑。”
但叶文昭哪是像听话的人,趁哥哥走了立刻抓了机会跑掉。 不远又是一阵嘈杂,原来有人设了赌局“谁会一举夺魁”,众人纷纷下注。凤箫吟几人好奇张望,厉风行已经升到第一位,叶文暄几票之差相随,接下去依次是宋恒、洪瀚抒、林胜南、杨宋贤和独孤清绝,叶文昭气不过,押了五十两银子在叶文暄上,叶文暄暂时领先,然而金陵走过来,不甘示弱:你是富贾,我比你还富,押了五十一两上去,叶文昭随即再出钱又押,金陵再押再押…… 胜南突然觉得这次的排名比武像是一个谜,谜上蒙了一大片雾,江湖,不像自己想得那么凶险,也不如从前认为的那般单纯。 他以为这样明朗的江湖不再良莠不齐,事实上错了,大错特错。 自己身处的环境变了,进入了那个梦寐以求的时代和年华,这个地方,真的不比以前单纯,而且还更杂乱,更幼稚,更加令人莫名。 凤箫吟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心里轻声说:可是,却很开心,很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