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灯火亮着。远远地,宿九霄一眼就看见了印在窗上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他明明没有看见也知道爹也坐在屋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在说话。但父亲的样子好像不似平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吵架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宿九霄转过走廊,又走了一段,天上的月亮被屋檐裁了一块,看不见个真切。从前他总不喜欢看月亮,看星星,如今却忽然明白了,原来人开心的时候是看不进如此安静的东西,也生不出愁绪的。
想起士心的一刻,宿九霄嘴里发苦。要再回学宗绝无可能,他和士心也不能见面了。辅士可还好,还会问起他的下落么——
少年人心里愁肠百结,酸楚得一塌糊涂。一点也不想去睡,他想了想,转身走到书房,点了烛台,照了一整排的书架。
书架上有画卷,有古籍残本,也有爹亲和父亲搜罗的不知什么来历的书。宿九霄怅然的想,好不容易阴阳古秘录弄熟了,想到这里,又唾弃自己还放不下。他抽出片刻,拉开椅子坐下,书桌上卷起的卷轴搁在一边,手指一拨便滑了出来。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画卷上只得残荷片片,宿九霄稍一转念,没写上的两句脱口而出:“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这么酸的诗,父亲也会喜欢?”他看来看去,半晌又喃喃道:“父亲喜欢,说不定士心也……”
顿时僵住,宿九霄绕来绕去,心思都在那里绕着。他只觉百般无可奈何,见花不是花,看画不是画,少年人心事,最是如此难解。半晌,他才将画卷起,系上红索正要收到抽屉里去,一拉开,目光凝住不动了。
抽屉里躺着药瓶,上面贴了红标,上书“空回响”三字。这东西宿九霄许久没有想起了,登时吸了口冷气,想起士心虽然来此,但是这药,还没有送去不成?这般一来,又如何过天元抡魁的坎?
宿九霄下意识将药瓶捏在手中,那三个字分明是宁叔字迹,踌躇之间,外面忽然想起颢天玄宿不急不缓的声音:“霄儿,吾要进来了。”
“爹!”宿九霄下意识把药瓶塞在腰带里:“我……”
颢天玄宿走进来,看他坐在太师椅上,人小椅子大,不由微微好笑。
“今夜之事,吓到你了?”
宿九霄一怔,微微摇了摇头。心中又觉不对,咬唇点了点头,颢天玄宿见他如此,越发怜惜他:“苍苍也受惊不小,可怜……”
他叹了口气,又道:“你能回来,吾很宽慰,这些日子道域又将有事端,留在这里,吾也可……”余光瞥过书桌,已看见抽屉匆忙间推回去,还没合上。
宿九霄一滴冷汗从鬓发里滑了出来。
颢天玄宿温和轻松地态度正在慢慢冷却。他的目光,空气里沉沉的压力,那微妙至极又无法言说的转变,宿九霄下意识就道:“爹亲……”
“霄儿长大了。”颢天玄宿淡淡道。
宿九霄知道这句话另有一层意思,他从前是不知道的,但如今他和过去不同。倘若装傻,也不是不能渡过去,但他又怎能一直装傻,装傻就像在师父面前假装不知道事实如何,总有一天窗户纸会破的。
空回响的瓶子,躺在手掌中。
颢天玄宿目光一动,悠悠道:“长大了些,还是不够。”随即摇了摇头,目光淡淡掠过:“此物是你父亲之意,要不要用,还是在他。夜深了,再不去睡,明日就该难过了。”
颢天玄宿走了。宿九霄把药瓶塞了回去,心想在家里做个乖宝宝,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何况这东西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等他吹了蜡烛出去,信香隐隐走了另一个方向,宿九霄忽然醒悟,爹亲这是连夜回去了!
这是什么,他第一次遇到的家庭危机吗!
第二天微微亮时,秦非明就换好了衣衫,昨晚闹得那般,他不方便与小宁说话,只好忍着气带儿子走。
天空淡淡的,灰白色的云里还有没褪干净的残月。秦非明走到花树之下,想着颢天玄宿昨夜不急不缓的问他那些话,一时间浮起惑然,随即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知道我这般,还要问我,岂不是自找苦吃。”
“父亲!”宿九霄在身后追了出来:“你去看宁叔,我也去!”
秦非明微微吃惊,点了点头,宿九霄不便用真气,路上只能慢慢走。苍青色天光下,宿九霄走了一段石阶,忽然左顾右盼,道:“这里这么长,怎么会有石阶?父亲知道是谁让人修的么?”
“不知……”秦非明心不在焉:“今日怎么惦记你宁叔了?”
“昨夜打成那样,父亲就不许我担心宁叔么?”
“还敢说,昨夜你一双招子都在凯风弼羽身上,以为我不知么?”秦非明神思回转,垂下头道:“今天又格外多话。说罢,想问我什么事?”
宿九霄支支吾吾一会儿,却道:“昨晚我睡不着,书房里有一幅画……”秦非明眼睛一眨,微光浮动,又听儿子说要收起画时发现了药瓶,顿时了然:“原本就是为了凯风弼羽准备,倒是忘了派人送去,只怕现在送去,学宗也未必相信了。”
“父亲,那是真的吧?”
秦非明一叹:“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想送给凯风弼羽?”
宿九霄神色一僵,又扭过头去,秦非明一眼扫过去,心道这小子真是学了谁,桃花来得早,心思动得太早了些。虽说天元地织之分在此,他和颢天玄宿没有说过,也知道此事宜迟不宜早,年轻时太激烈,太急切,并非什么好事。
“想送就去送。”
“我不去!”
秦非明笑了:“不去送,回去我就扔了它。”
宿九霄气道:“那是宁叔配的药!”“你宁叔送给了我,自然就是我的了。”秦非明逗他:“怎么,你还想还给你宁叔?”
这调侃叫宿九霄面色泛燥,闭上了嘴多走了几步,眼看石阶就剩几阶,轻轻一跃而下,秦非明陡然色变,与宿九霄同时一前一后落下。宿九霄被父亲提着领子晃了晃,吐了吐舌头:“父亲,我不敢了,我知错了!”
“臭小子。”秦非明放他下来:“你体内的真气不过暂时安抚。如今你宁叔心烦意乱,可别再给他平添麻烦。我和你爹这几日也拨不出空为你理平真气,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如今你要好好想了。”
宿九霄低下了头,也不言语,往前走了一段路。两人很快到了大道上,秦非明看他倔强不语,心里也不在意,又过了一段,宿九霄依然紧闭嘴唇,到了刀宗地域上,秦非明不由道:“还生气么,我可不带一张哭丧脸的小子去别人家。”
“宁叔又不是别人。”宿九霄嘴硬道:“何况……我只是想事情,你还不让啊?”
秦非明哼了一声,道:“想什么?”
宿九霄支吾了一声,突然找到了话说:“为什么那个药要叫空回响啊,谁起的怪名字,是宁叔么?”
“我也不知道,”秦非明淡淡道:“只是这药一开始极为霸道,用了一颗,便不可能放弃不用第二颗。时辰一到,无论之前如何,皆化为空响。余生漫漫,见过了高处风光,余下的日子就不是那么轻易忍得住了。”
宿九霄情不自禁看了他一眼:“父亲忍得住,是因为爹亲么?”
饶是秦非明,也不由一噎,轻掠两步,负手淡淡道:“等你以后遇上了,自然会明白了。”语气虽淡,又似缭绕淡淡的喜悦滋味,宿九霄追了上去,一条河流横亘,穿过了树林,秦非明拎起他掠过涟漪点点的水面,轻轻落在了河岸边的小船上。
木门一推,戚寒雨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见了他们却是一愣:“秦叔,笑笑。”秦非明微微点头,走上岸去:“你爹亲可还好,他们没去刀宗么?”
“爹说在家里养伤就好,他还说你今天一定会来,”戚寒雨说着说着又低下头:“他让我去山上准备天元抡魁。”
“不容易,他到底下定决心了。”秦非明温和的望着戚寒雨:“你不必顾虑太多,想去就去吧。”
戚寒雨又看了一眼宿九霄,宿九霄放软声气:“戚哥哥,你还好么,宁叔打不打紧?”戚寒雨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道:“笑笑还是不要进去了,里面都是药味。”
秦非明走了进去。
宿九霄没跟进去,跟着戚寒雨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对不住,戚哥哥,昨天晚上……”
“笑笑,我没事的,”戚寒雨停了下来,反而安慰他:“我听说你生了斌,还要跟着秦叔出门,现在好些了么?”
宿九霄心里一酸,语气也委屈起来:“嗯。好了很多,学宗的人欺负我不聪明,教我假的武功……”戚寒雨虽一向被门人欺负,练的功法却是实打实的,闻言怜意大起;“笑笑,苦了你了。”
宿九霄还想说什么,不远处一个淡淡的影子,似有人站在那里,只好忍住,微微低下了头,戚寒雨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见他还是低落,到底不忍,轻轻抱了他一下。宿九霄喃喃道:“当初我若是来了刀宗,也不至于叫人欺负。”
戚寒雨苦笑道:“这倒是……也不知道。”
“就算有人欺负我,戚哥哥一定会护着我的,是不是?”宿九霄闷声道:“我只是想对人好,也让别人对我好,这也有错么?”
戚寒雨柔声道:“笑笑,会有人对你好的。”他略一犹豫,到底是说出了口:“无论在不在刀宗,你都是我弟弟,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一进屋子,扑面而来的血气。秦非明看了看周围,一股鸡汤的鲜香飘了来,宁无忧蓬头垢面的从柴房里出来,打一照面,也不惊讶,看向那炖着鸡汤的炉子:“你来了啊。”
“西江横棹怎么样?”
宁无忧坐在矮凳子上,笑了一声:“还能怎么样。喝了药,刚刚睡过去了。”秦非明道:“有你在他身边,这条命总是能保得住的。小宁,昨晚……”
他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出了口:“我以为颢天玄宿会动手。”
“啊……”宁无忧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摆了摆手:“没事,丹阳……侯又不是第一天给我脸色看了。他救了大师兄,我吃点亏也愿意,何况只是被他炫耀一阵。”他看着炉火,嘴唇隐隐干裂,秦非明走到他身侧:“你生他的气么?”
这个问题,小宁昨夜里想了许多次,他飘飘忽忽的回到了家,冷静的拿了针治疗,将人参熬了汤灌下去半碗。西江横棹又回来了,又变成了冷漠的,能忍耐的那个渔夫,不看这世间,也不欠别人,但看向他的时候,眼睛又是热的,热气迸出来,哀痛也迸出来,溅在身上,很痛很痛。
小宁低声道:“气有什么用,他这么做,我一点也不奇怪。”眼泪忽然流下来,好似回过了神:“你秦二也是这种人,只顾得一口气,别人怎么说怎么想,你们丁点也听不进去。不成全自己,那就不是你秦二了,是不是?”
秦非明哑然,过了一会儿:“从前是。”
“什么话,现在就不是了?”小宁气笑了。
“昨夜颢天玄宿问我一样的问题,”秦非明回道:“从前我一定会觉得,若为了他一言便要改变心意,定是我色迷心窍,事后必然后悔。昨夜,我一夜没有睡着,想了又想……”
小宁道:“想了又想,还是原样。”
秦非明紧紧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淡淡开口:“不等了。再等没好事。天元抡魁一开始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