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寒雨对于师弟的怒气,可以说是一头雾水。
当然,别的师兄弟欺负他的时候,他也不会回嘴。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对于一些口角的宽容度异乎寻常的高,然而万里师弟之前还好好的,难道是他说的话错了么,让万里师弟觉得不高兴了——戚寒雨当然不会明白,涂万里最气的就是他一点脾气也没有。
才高者气盛,戚寒雨赢了,本该有点脾气,有点傲气才让涂万里服气。
这么复杂的情绪,戚寒雨顾不上这么多,他只想着家里,想爹亲是不是还在照顾爹,想今天是不是该连夜下山去。原来等一晚上也这么煎熬,看了看附近没什么人,戚寒雨犹豫了一下,决定不等明天,今夜就回去看一看了。
千金少之前挤眼睛暗示,暗示徒弟仔下山的时候要注意注意他爹的反应——宁大夫的事,怎么看也不是下死手,很有些蹊跷。
下山路上,戚寒雨也忍不住想:谁会找他爹麻烦呢,他爹只是个普通大夫?还有他爹怎么会在半路上出的事,是来找他么?这倒是很有可能,但既然是路上来找他,怎么被人截了路?
还有无常元帅……师尊说无常元帅,还有涂师弟……
戚寒雨没走太久,若不是半路上又有些淅淅沥沥的雨水浇湿了小路,他还能走得更快一点。夜色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树林里一阵沙沙声响,一袭白影站在门外,兀自推门进去了。
那个身影,戚寒雨从未见过。自然不是常来的秦叔,却又有一种莫名相似的感觉,戚寒雨一时间没急着走出去,过了片刻,那个白影走了出来。
戚寒雨一下睁大了眼睛,一下子想起了师父的交代,此刻爹亲也走了出来,抱着昏迷不醒的爹上了小船,小船漂向河中,那白衣人似转身望了一眼,轻飘飘不见了。
戚寒雨看向河中,又看向白衣人消失的方向——他一转身,就要去追那个白衣人。
“小雨。”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身后淡淡的声音响起:“你爹没事。不必去追。”
“秦叔!”戚寒雨乍然受惊,回过头:“那人是谁?爹亲……”
秦非明微微笑了笑,竖起两根手指示意噤声,又过了一会儿,树叶不堪重负垂下一碰雨水,戚寒雨努力平复呼吸,秦非明轻声道:“西江横棹把小宁送走了,看来他下了决心。”
“什么?”
戚寒雨全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秦非明摇了摇头,道:“你回啸刃峰,此事也不必告知你师父。就算千金少知道什么,只怕也问不出来,我也回去了。”
“可是……”你就这么来看一看么?戚寒雨差点问出来。
“看在西江横棹面上,那个人不会做什么,他会妥帖的照顾你爹。”秦非明又道:“你要是不想走,也可以等西江横棹回来。”
戚寒雨抓住了他的袖子,眼睛闪烁着光,雨后的夜里,昏暗的树林间,眼睛却亮得惊人:“秦叔,我爹会没事吧?”
秦非明心底一软,叹道:“是。他不会有事,真有事时,我会帮忙的。”他这一次来,本来就是为了把小宁带走的,既然覆舟虚怀对小宁动了手,显然是和西江横棹谈崩了。然而来到这里,却见到了逍遥游,逍遥游不仅说服了西江横棹,还让西江横棹亲自把小宁送走。
这不是好兆头,能对小宁动手,也就会对霄儿动手。
——学宗已经不安全了。
秦非明从不担心泰玥瑝锦对宿九霄做什么,泰玥瑝锦的行事并不难猜,她顾忌太多,喜怒也不难预测,宿九霄既然是星宗宗主的儿子,做什么之前都要思量后果。秦非明有时候也想过,他这样的忖度衡量一个人,是不是也受了颢天玄宿潜移默化的影响。
颢天玄宿会怎么想,反正学宗不会选择他们的儿子去天元抡魁,否则泰玥瑝锦一定会猜忌霄儿会不会故意输,学宗不会承担这种风险。秦非明相信学宗不仅不会苛待宿九霄,至少表面上还会好好照顾,在这种情形下,学术法什么的,他心里其实并不如何指望。
时局平稳之时,留在学宗更多是人情世故中的磨炼,但覆舟虚怀暗藏四宗之内,如果突然发难,臭小子未必反应得过来。
秦非明潜入学宗后宅,换了一副面孔,他避开了巡守之人,解开了外面的阵法,宿九霄住的院子里,墙壁上尽是洞眼。新的旧的,重重叠叠,秦非明多看了两眼,一时间眉头深锁,走了过去,摸了摸其中一个凹坑。
听说泰玥瑝锦教了什么武功,可学宗功法不以内力见长,就算是颢天玄宿挑选的功法,一时半会儿也不该强横至此。秦非明自几次差点散功的危机中久病成医,一眼便看出了如此深厚的内力和拙劣的手法结合起来,不是十二三岁的孩童身体能受得住的。
或许是他之前叮嘱了几次,反叫臭小子同时练了两种功夫,行气走岔,秦非明转身掠向正中的大屋,还没出声,就听见里面一声呕血的响动,不及犹豫,推门进去。
宿九霄喊了一声:“父亲!”面红耳赤,就要下床来,床褥还很整齐,想来刚才就在运功,秦非明奔过去两步扶住了他,握住他脉搏,一股强盛的真气在经脉之中突突奔流,秦非明不及细想,按住他两处要穴:“霄儿,定性凝神,不可强驱内力。”
话音刚落,宿九霄痛得叫了一声。秦非明将真气自气海中缓缓注入他体内,以助他暂时将那异动的真气归于气海,宿九霄随之听父亲的运行气息,流走穴道,缓缓归于气海深处,只是那道异样的真气宛若入网之鱼,压制则更强,顺从又作乱,秦非明见状,运气封住他几处大穴,宿九霄浑身汗出如浆,犹如火灼,挨在父亲身边:“父亲,我好难受……”
秦非明森然道;“你练了什么武功,是不是和你爹教的一起练了?”宿九霄摇了摇头,咬牙辩解:“没有,真没有,之前还好好的……我练的是师父教的纵横九字诀……”
“纵横九字诀,这不是逍遥游的功夫?”秦非明将他扶起来:“罢了,你先凝神静心,我们去星宗,你爹一定有办法。”
宿九霄浑身都难受,秦非明将他抱了起来,又看了一眼床榻,将一件衣服提起覆在他面上。突然间,宿九霄挣扎了一下:“父亲,你替我跟外面的师兄说一声,否则明日不见我,师父……”
“如今是计较这种小事之时吗?”秦非明训了一句,抱了儿子走出去,宿九霄挣扎了几下,只得道:“那你一会儿让人送信……辅士和士心……”
秦非明心乱如麻,生死之间的事了,傻小子还在担心别人。他兀自掠过高处,出了万学天府,挑了最近的路急急而行,赶到星宗之外。
这一次不比之前,如何也绕不过星宗弟子耳目,秦非明一闯入星宗地界,便有弟子急急告知丹阳侯。等到丹阳侯收到消息,前往师兄住处,心里已经暗骂了好几回了。
颢天玄宿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是丹阳么?你进来吧,正好有事。”
丹阳侯没来得及猜想什么是正好有事,一开门就立刻把门掩上了。秦非明以左掌贴住宿九霄的要穴,宿九霄上身尽裸,皮肤下隐隐起伏颤动,似有七八条筋脉都有游走细小痕迹,似土里微露的蚯蚓,看起来可怕极了。
颢天玄宿运指封住几处运气的大穴,这比秦非明所处理的更为严苛,丹阳侯按住疑问,在旁边沉默凝视。两人合力之下,将那逆流真气封住在几处脉中,饶是如此,那逆流真气竟然仍不安宁,似有几次冲突之意。
“霄儿。”颢天玄宿抬手,接住软软倒下来的少年,疼惜之意尽数流露:“现在感觉可还好些?”
丹阳侯到此处终于能问一句了:“师兄,九霄怎么了?他体内的……是走火入魔?”
秦非明此刻内力耗尽,见颢天玄宿面露疲色,过去把儿子抱了起来,抱到旁边床榻上。颢天玄宿叹了口气,道:“丹阳,你去看看就知。”
一路上该问的,秦非明都已问过。到了星宗不久,宿九霄第二次发作就已凶险至极,之前的异样气流一化为九,乱窜于筋脉之中。还好如今月相过半,他体内的真气还能够压制封锁,加上颢天玄宿,两人总算暂时将走岔的逆流暂时压制下去。
“只怕是纵横九字诀有什么古怪,”丹阳侯冷冷道;“从没听说过泰玥瑝锦会什么纵横九字诀,她若真的会,只怕早吹的道域皆知了。”
颢天玄宿神色凝重:“之前非明已让霄儿背过一遍,吾尚未全数参透,只怕是与星宗的功法有所冲突,互生恣害。”
“师兄不信泰玥瑝锦是故意么?”
颢天玄宿点了点头,烛火微微一动,秦非明沉下脸:“你不信,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