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明对皓苍剑霨模糊的印象是上一次和师弟一起来了小宁家里,乍一看是个拘谨的少年人,没想到这次一来,皓苍剑霨规规矩矩提前了半个时辰就到了,衣服一丝不苟,配饰和佩剑都规规矩矩,面上神色恭谨又板正,怎么说呢,上一次让他有类似感觉的人,是靖灵君。
“南泉林隐前辈,”皓苍剑霨努力微笑了一下,秦非明不轻不重的淡淡应了一声,说:“执剑师应当说过了,此次去探听消息,不用太拘束。”
皓苍剑霨看他神色,顿时肃然道:“是,剑霨一切听前辈安排。”
秦非明本想说自己不算什么前辈,但一说起来,恐怕后辈更加要诚惶诚恐,这性情当拜靖灵君为师,他顿时不解释了,只带着皓苍剑霨一起去。
执剑师在剑宗人缘很好,不是假的,皓苍剑霨一路到了风来坊,虽没说上几句话,心里还是很高兴。不多久,秦非明拐了个弯,从风来坊去了远一些的莺花娇,他一去,莺花娇的人都认识他,熟门熟路安排了房间,点了熏香,皓苍剑霨一片仰慕之心半路被马车轰然撞过,扬长而去,顿时不知何处安放。
看他发呆,秦非明笑了一笑:“皓苍剑霨,坐下,好好吃饭。”
两个女孩儿抱琴来了弹琴,秦非明跟着其中一个哼着小调,寻欢作乐就是这样,酒过三巡,女孩儿吃吃的笑了,一个说:“秦公子一阵不来,如今来了也消遣姐妹们,哪里领了个漂亮模样的小公子来?”
秦非明叹了一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如何不想来,只是有人追得紧。”
说话的女孩儿神色微微一动,秦非明转过话题,提起西秀歌最近来了一批海外的好东西,这事儿他们上楼来时,皓苍剑霨经过一桌听见别人高谈阔论,秦非明换了个说法,将那明珠的来历辗转曲折,更说到了海境的鳞王,这明珠虽出自海境,却比不上鳞王与王后贝璇玑一段曲折往事,说到情深处,秦非明不提,两个女孩儿都急急催促起来。
“有酒无茶,有美人无丝竹,待客之礼呢,”秦非明倒了一杯酒,看了一眼身边,皓苍剑霨是个呆小子,他咳嗽一声:“剑霨,出去要一壶酒。”
皓苍剑霨出去了,等他回来,门栓上了,他不敢相信,竟然被关在了外面,一时脸上涨的通红。当初在风来坊里闯了祸,多赖前辈帮了他一把,他心里很是仰慕,暗暗下定决心要报了援手的恩德,等入了剑宗,才知剑宗内部讳莫如深,他见过靖灵君,靖灵君对他青眼有加,还将佩剑景从送给他,等到听他说想拜南泉林隐为师,顿时流露复杂难言的神色,转身就去了。
秦非明出来了,身上有些凌乱褶皱,带着皓苍剑霨就下楼去。下楼去就好,皓苍剑霨暗暗松了口气,以为今晚的闹剧就算结束了,没想到秦非明找了张边角的桌子,叫了酒菜,皓苍剑霨坐在旁边,神色僵硬,还有些疲惫虚弱。
二楼看台上,蒙着一层薄薄纱帘,蜡烛点亮了,越发朦胧,若隐若现,款款而来的歌女一出场就是全场寂静,只见袅娥身段,烟柳涟漪,不见其人,更显得十二分的美妙难绘,她端琴坐在纱帘后,唱了一曲。
那一曲如有丝竹环绕,分明是清唱一曲,连筷子碰上碗边的声音都没了,皓苍剑霨回过神来,人人都是如痴如醉,秦非明端起酒杯来,凑到唇边,目光一扫高处,浅浅笑意,一息如梦似幻,淡淡清雅,也不知如何催发而来。
人人都知道地织和天元之间的信香,从来难以影响和仪。但这满屋子的和仪,都在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地织细微的信香倾倒,秦非明喝了杯酒,刚刚放下,胃里竟有些酸涩翻涌,他反应极快的手背蹭过唇边,恰好一曲终了,秦非明拍了拍旁边的后辈:“醒醒,后辈。”
皓苍剑霨回了魂,还在茫然间,道:“前辈,我们在哪里?”
秦非明一笑,道:“喝酒的地方,你要是醉了,就该先回去了。”皓苍剑霨摇了摇头,支吾一声,又想起来;“执剑师……”他还记着执剑师的交代。
“执剑师说的不错,多几分小心,好过日后吃亏。”秦非明从前在这里住过许多时日,对这附近一带如何都很清楚,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像是最惯会寻欢作乐的风流客人,时而出现喝酒听曲,时而消失无踪,过几日又会在别的地方住一阵子。
越是混乱的地方,消息越是传得快,真的假的都有。如今最热闹的还是风来坊一年里换了两个主人,他只稍微提一提,就听了一耳朵的消息,有许多版本,这些版本里只有一件事言之凿凿,那就是风来坊抓住了那个杀了新主的人。
这就有意思了,争权夺利,留一个杀手做什么——秦非明喝了两杯酒,这里消息听够了,他坐下来喝酒不过是为了掩饰一二,没想到在这里真正见了个弹琴唱曲的地织,这地织不仅唱得好曲,弹得好琴,还有不同常人之处,能用信香影响和仪。
秦非明不受信香影响,只装腔作势一番,装着和旁人一样如痴如醉。几个念头转了过去,带着皓苍剑霨出去,皓苍剑霨离开了地方,渐渐清醒过来,欲言又止,秦非明看他想得很多了,便道:“你没猜错,那里是有古怪。”
“果然如此!”皓苍剑霨又惊又怒:“他们怎敢当众下毒,前辈,你有没有妨碍?”
秦非明一拍他肩膀,又想叹气,又觉得好笑:“真要当众下毒,就是鱼死网破了。”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试探,接下去一步要如何走,他很快就会知道。
皓苍剑霨回到剑宗已是半个月后,他心事重重,回去不久就见到靖灵君特意来访,靖灵君性格严肃端沉,自不会像南泉林隐那样不拘俗礼,皓苍剑霨昏昏沉沉之间,应对了几句,就听弟子说:“靖灵君,宗主有请。”
皓苍剑霨去了执剑师处,院子里开了几支迎春花,鹅黄色嫩芽,就在窗边一丛丛点缀着,皓苍剑霨定了定神,半个月来调查风来坊和其他诸事,如今提前回来了,心里一根弦慢慢松开了。
“秦前辈说,有人冒名无常元帅,杀了风来坊的主人。但风来坊的主人背后或是刀宗牵连,种种证据都指向刀宗,又有些蛛丝马迹与学宗有涉,究竟如何,他还在调查核实。”
岳万丘沉吟片刻,道:“还有其他么?”
“他还说,若是有人从外域而来,定会创造一个混乱到足够让死人复生的局面。风来坊无主,西秀歌又来历可疑,越是无人主事,越要生出是非,这些日子秦前辈……”皓苍剑霨很艰难的咽了一咽,终究老老实实道:“他在各处搬弄是非,挑拨西秀歌之人和风来坊的旧部互相猜疑,坐收渔利。”
岳万丘斟酌片刻,看皓苍剑霨一脸消沉,笑了一笑,道:“此事我会告知宗主,皓苍剑霨,今日靖灵君前来问你师承之事,我想他很欣赏你,若是拜他为师,得到指点,于你大有裨益,你意下如何?”
皓苍剑霨吃了一惊,没想到靖灵君是这样来的,而且执剑师言下之意,只要他愿意点头,就会拜在靖灵君门下,靖灵君端重正气,傲骨铮铮,在剑宗之中名声极好,拜在靖灵君门下,自然是一件好事。
岳万丘等了一阵,皓苍剑霨神色挣扎,天人之战,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多谢执剑师好意,只是我仍是……想在秦前辈身边侍奉。”八壹中文網
推辞此事,对皓苍剑霨也很挣扎。恰好归海寂涯也来了,在外面就听见执剑师和皓苍剑霨交谈,归海寂涯等了片刻,敲门进来,皓苍剑霨借机告辞离开。
岳万丘摇了摇头:“实诚人,可惜了。”
“秦师弟离开剑宗,真要拜他门下,剑霨就要离开剑宗。”归海寂涯也很为这个实诚少年可惜,更何况离开剑宗之后,秦非明也不见得愿意收徒,说句不厚道的话,这样实诚又方正的人摆在过去野心勃勃的秦师弟面前,一样是性情不合。
岳万丘道:“这几日你可见过霁寒宵?”
归海寂涯一怔,不知怎么提起了霁寒宵,他有一阵子没见霁寒宵上门来了,想是没什么事,又在过年时候,也就不来了。
岳万丘想让霁寒宵去帮个忙,看看秦非明调查之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地方,因此打算出门一趟,但这个念头刚刚一动,玉千城就派了弟子叫他去。
原来玉千城找到了一味很好的药材,岳万丘耐着心听他一番摆弄,盒子里朱红色的果子,盈透艳丽,叫不谓果,说来说去,岳万丘越发不明白了,问道:“离合无愁,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药?”
“你从字面上听,”玉千城叹道:“别的药材都简单,唯独这一味药,我想了很久才弄到手。”
离合无愁,岳万丘经他提醒,不由一怔:“是……为了飞溟?”
玉千城神色得意,将盒子关了,淡淡哼了一声:“纵然是地织,哪一天风中捉刀敢辜负飞溟,有离合无愁,飞溟也能慢慢脱身。”
“未言好先言坏,”岳万丘不禁笑话他:“原来你是想通了,飞溟多半留不住身边。”
“这些皆是小事,住在刀宗还是剑宗,还是辟地别居。飞溟只消喜欢,大可随他心意来定,唯独一事我绝不放心,”玉千城长叹一声:“飞溟单纯温和,将来吃了亏,就怕来不及准备了。”
要说起这些,玉千城能说一天一夜那么久,岳万丘不想招惹这个话题,便一转提起秦非明的事。玉千城无可无不可的听了片刻,听岳万丘说起秦非明的传话,眼神一动,落在岳万丘身上。
岳万丘停下来:“怎么了,你想到何处?”
玉千城暗暗叹了一声:“混乱到死人复生,你就没听出真话。”
岳万丘没听出来,因为这一句于他太浅薄,死人复生,说的当然是琅函天,琅函天与剑宗势成水火,剑宗若是私下得知行踪,补刀才是要务。
要琅函天重新出面,除非剑宗先乱,剑宗乱,要紧处在玉千城,玉千城要死了,琅函天才会出来接手乱局。届时,岳万丘应当也活不了,飞溟,只怕前后也要遭难。
因此秦非明提醒执剑师,万万小心,如果琅函天回来,最有可能还是从他下手,到玉千城。
“我如何能殃及神君,”岳万丘无奈道:“但……秦非明有此提醒,让霁寒宵帮他,总算不错。”
“你若死了,”玉千城突然来了句:“以为我能独活?”
岳万丘呼吸顿时一重,半晌,狼狈的转过头去,声音也不复平静:“神君此言,太过了。”有没有这话,他都帮忙这么多年,何必在这时说起。
“真心如此。”玉千城叹道:“好了,霁寒宵之事,我亲自去走一趟。”
玉千城玩弄人心的本事很有一套,霁寒宵当初对剑宗怀恨甚深,但他总能捉住一丝若有似无的残留的牵挂,霁寒宵这一次消失的太久,神君收拾收拾亲自去了纷雪原,大为惊讶——原来霁寒宵隐没不出,是成亲了。
如果再过二十年,霁寒宵就如同当初的含光君,尽管年纪上去,地位却也够压住一辈人了。但霁寒宵不屑借这个年功序列,成亲之事,谁也不知,他娶妻娶了个寻常女子,不沾武功,玉千城上门带了的礼物不是别的,都是些药材养生之物,加上一个名医的帖子,霁寒宵拿着帖子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露出嘲弄笑意:“说罢,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