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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1 / 1)

西江横棹一大早出门捕鱼,小宁醒的晚了一刻,锅子里煮了薄粥,一人一个馒头,小宁习惯了往桌边坐着,等粥和馒头,就着咸菜吃了几口。

他今天本打算走得远一点,但一看天色,暗觉这雪要下的很大,便把主意改了些:“西江大哥,你带上蓑衣,不知路上要不要下雪。”

西江横棹点了点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今日也要出门?”

“我走得不远,看见不对就能回来。”小宁夹了一筷子咸菜,在粥里搅啊搅,搅得一团分不出来,他吃相不好看,但总是很香,喝完了粥,西江横棹摘了斗笠,带上蓑衣出了门去。

门外吱呀一声,小舟破水而去,小宁收拾收拾碗筷,端出去洗了干净,天冷了,水也很冻手,他搓了一会儿热了,进屋子收拾了一下,出门去了。

路上果然下了雪,雪纷纷扬扬,小宁走了两个村子,看了几个病人,没拿多少铜钱,倒是拿了许多的年货。有户人家拿了荷叶包了一大条猪后腿,棉绳捆了几捆,小宁拎回来时,肩膀都酸痛了。他凑在炉子旁边,筷子捅进去猪蹄膀,架在炉子上慢慢烤着皮上的猪毛,烤得表面一阵枯,肉味出来了,他馋虫也出来了。

西江横棹回来了,也带了一大包东西,另带了一坛酒,小宁蹲在厨房里招呼他:“西江大哥,今天咱们炖肉吃。”西江横棹放下了东西,进了厨房,小宁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鞋子:“大哥,你鞋子破了。”他转身去找了双鞋子,回来时,西江横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继续他没干完的活。

接下来小宁就插不上手了,西江横棹熟练地将猪蹄焦黑的外层刮了干净,冲了水,一把菜刀用得十足精巧,割断了筋脉处,劈开两道,好让猪腿入味。下了葱姜,大料,一小半坛酒,看得小宁一阵阵肉痛。

西江横棹破天荒说了句:“不加足了酒,去不了腥,浪费了这肉。”小宁乖乖哦了一声,眼睛里流露欢喜出来,盐和糖也没吝啬。他知道西江横棹炖肉时各有不同,到后来都是用一根大柴火烧了小小的火头,炖足两个时辰才够,这两个时辰里飘飘荡荡的肉香,能熏大半个晚上。

趁着插不上手的功夫,小宁架了一壶水,烧开了泡茶。泡完了茶,洗了洗手,刷了外面沾了泥的鞋子,他刷完了鞋子才想起这两天怕是干不了,拿了进来,找了块粗布片,正打算穿针引线缝一缝补一补,再一看,鞋底子也薄的穿了。

这就不能再穿了,小宁早有准备,放下针线。西江横棹料理完了猪腿,回头一看,只见小宁神神叨叨从床底下抽出了两双缝好的鞋垫,比比对对一阵子,很是满意的要拿了针线缝补。西江横棹本没什么感觉,这一幕实在出乎预料,他看了一会儿,仿佛有一张网落在树林里网住了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麻雀扑腾几下,刮得他心头许多麻痒细痛,小宁咬断了一根弦,抬头就看着了他:“西江大哥?”

“你要不要喝茶?”西江横棹说得很寻常,小宁愣了一下:“啊……好啊。”

那只麻雀叽叽喳喳,跳来跳去,树叶娑娑响,西江横棹倒了杯茶,慢慢捏紧了茶杯,又松开来。他把茶送过去,再不去看小宁,小宁笑了一声说了谢,低头继续补鞋子。

猪肉炖了大半,外面有人来了,叫着大师兄。

西江横棹走出门一看,风逍遥站在外面等他,看见他倒退了一步,脸色变了变才说:“大师兄,家里在炖肉啊。师父让我来看看你,过年有没有空聚一聚?”

“没空。”西江横棹对刀宗之事一向冷淡,推拒过了,看了看师弟:“你躲什么?炖肉不好,你不喜欢?从前可不是如此。”

“不是,”风逍遥有些尴尬的说:“小宁大夫不是在里面,我不方便去啊。”

西江横棹一时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等明白过来,心里一震。

“我看小宁大夫不想说的样子,便跟着装傻了。大师兄你猜到了,不算我的账上。”风逍遥摸了摸鼻子,笑了笑道:“等过几天再来你这里喝酒,大师兄,我这就回去了。”

原来如此,西江横棹回了屋子里,看了一会儿火。他心烦意乱,倒了些酒喝,喝着一会儿,小宁放下针线活,切了点下酒菜端过来,十足的殷切,这殷切他怎么没有发现过呢,明明从一开始住进来就殷切了。

西江横棹越不想去想,脑子里越是混乱,猪腿炖好了,他去灶下盖了火,小宁收拾收拾屋子,顿时心思活络,眉开眼笑,西江横棹看他两眼,捞出猪腿,红亮酥烂,拆出大块肉来,切了切,摆在粗瓷碗里。

小宁道:“西江大哥,我也喝点酒。”西江横棹见他拿了碗,很是豪气,倒了一大碗给他,小宁坐在桌边,捧着碗喝了口,西江横棹心里咯噔一下,便觉得这一碗倒得鲁莽:“你喝的下么?”

小宁更高兴了,连忙说:“喝得下,不要急,我酒量可以的。”这不见得,上次他喝醉了,醒来千金少一阵嘲笑,再看西江横棹,眉毛皱起来,早有了痕迹,深深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小宁一时间眼前光晕缭乱了,一时紧张起来,低下头又喝了一口酒。

不出意料,他被放倒了。

西江横棹开始还不觉得,等到小宁结结巴巴要讲杏林笑话,他警觉起来,说:“说吧。”小宁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掰了一会儿手指,仿佛选择哪个杏林笑话最应景,咳嗽两声说:“从前有个人,跟别人学射箭,一箭不中把子,还射死了人,于是他改行当了木匠,没几天,手也锤坏了,当不了木匠,思前想后,去当大夫,给自己开了一贴药喝下去,卒。”

说罢,去看西江横棹。

西江横棹并没有被难听的杏林笑话打动,只是那只麻雀又簇簇的在飞起来,挣扎在网中,五脏六腑就是树叶和罗网,弄得一塌糊涂,有细小的羽毛飘荡下去,让他不自觉也扬起嘴角弧度。

小宁又说:“从前有个大夫,本来……本来应该是个刀客,可他半路上跑啦,跑得一半,又很后悔,回头时再也看不见什么人了。如果……如果他是个刀客,那该多好啊。”

西江横棹喝了口酒,低下头,避开灼热的目光,放下酒碗时问了一句:“为何要跑?”

“因为他是个怪物,又怕被……被人发现他是怪物。”小宁结结巴巴的说,眼睛里慢慢涨满了光,好像快要流下来,喃喃道:“对他不好的人骂他是怪物,那我还能忍着,可是,可是……”

西江横棹一时间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当是醉话。小宁眼巴巴看了他一会儿,趴在臂弯里,打了个嗝,又喃喃道:“秦二,老子可没骗你……”

一时间晃晃悠悠,似有一个声音问道:什么没骗我?小宁顿时来了精神,与那声音大声的争辩,说我当初差一点就进了刀宗,这可不是骗人的。

西江横棹把他弄到隔壁小床上,被小宁牢牢拽住了手臂,要抱紧满怀的模样,小宁打了个醉嗝,酒气喷出来,脸上红通通的,眼睛睁得很大很明亮,西江横棹要把他撇开也容易,偏偏这人在他手臂上蹭了几下,喃喃道:“你不记得了……”

西江横棹一时动弹不得,缓缓道:“十五年前,我和师父出门,曾遇到一个孩子被人抓住吊在树上,说他偷吃了别人家的鸡。师父听人说那孩子可怜,家人不顾,瘦骨嶙峋,他本想带那个孩子去刀宗,那孩子半路上就跑了。”

小宁缓缓放开了他的手,闭上眼睛,西江横棹接住他背脊,托着他躺平了,拉上了被子,小宁醉的糊涂了,抽噎了一声,梦里,老头子笑眯眯的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大声说我没有名字,旁边少年人斜睨了一眼,人人都有名字,为何你没有?

小宁不服气,与他强辩:“人人都要有,我就要有么!我偏偏不同!”仿佛没名字是人生第一得意事。旁边少年人斜睨他一眼,冷冰冰模样,老头子笑了,说你没有名字,以后师兄弟要怎么叫你,总不能嗯嗯喂喂的叫,没有名字就起一个吧,你有何愿望,说来听听?

这个简单,小宁偷听夫子在学堂里之乎者也,那几日他坐在树上,听夫子说仓廪足而知礼节,粮仓里都是吃的,人就快活了,不必恶形恶状,衣食无忧,当真是他那时能想到最好的事了。

西风横笑一改方才的冷淡,道:“一世无忧,你口气倒是很大,有谁能一世无忧无虑。”老头子笑道:“也无不可。”西风横笑一听师父这样说,道:“那就叫他宁无忧吧。反正他也不愿用那家人的名字,安宁才有无忧。”

小宁张口结舌,不知这两人一唱一和,就给他一个名字。老头子抬手要摸他头发,他一个闪步就躲到少年身后,老头子笑道:“刚入门,就看出你师兄面冷心热,是个聪明娃儿。”

宁无忧,真是个好名字,小宁路上安静下来,看着那两个人,西风横笑已看出他十分在意吃喝,以为他是饿了,路上给他半个饼,他吃得狼吞虎咽,差点噎着,西风横笑瞪了他一眼,到底把水囊解下来喂他喝了几口。

从没有人对他那么好过,可他们不知道,他是个父母都嫌弃的怪物。他的身体男不男女不女,高兴过了,宁无忧被铺天盖地的害怕包围,一开始他也想坦白,但那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如果这两个人也觉得他是怪物,那该怎么办——他已经很不在乎父母怎么说,家里人怎么冷漠,但这两个人要是对他不好,那比真正的怪物一口吞了他还可怕。

天亮了,小宁头痛欲裂,起来没多久,屋外簇簇的吹起一阵雪。西江横棹站在系舟的木桩边,拎起一条鱼,说了声:“你醒了。”

小宁脸上一烫:“西江大哥,你起得真早。”

西江横棹不置可否,走到另一边杀鱼,水流冲走了一些淡红,道:“你要是饿了,屋子里有吃的。”

小宁摸不着头脑,还是乖乖回去了。屋子里炖了一锅粥,蒸了昨天的蹄髈,小宁顿时来了精神,有往旁边看看,看见了一只用过的碗,那就好,他想,西江横棹喝过了粥,这人起得是真早啊。

一整个下午,他们都没出去。小宁有一阵子没看医书,这里地方不大,他只能把东西都放在一角,要用时翻出来找到,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特别心虚,因为长孤溪的屋子早就该修好了,说什么住一个月,他都住了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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