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是个大晴天,府外暖日如橘,路边两溜大红灯笼喜庆地迎风飘扬,满地的红炮仗屑盖在皑皑白雪上,还没扫去。
顾辞坐在马车里,撩开厚厚的窗幔,安静地打量车外陌生又似曾相识的景色。
顾翂有点诧异地看着她的无动于衷,一点也不像个第一次出门的小孩子,伸手摸摸温暖的小脸蛋。
顾辞回展颜一笑,“小哥,我不冷。”车里就他们俩。顾辞只带了阿钺一个丫鬟出来,正跟着女护卫们一起。
“回家时让耶耶抱你骑马?”
“那你呢?”
今日父兄几个都是骑马而行,顾辞的车檐上挂的是八旒青凤旗,这是嫡公主才能用的,车旁是八十护卫,其中离车最近的十人是女护卫。毓仪的车比顾辞的大些,挂的是九旒红凤旗,一百五十名护卫,其中三十女护卫,不过她并未前来。
虽然卫国公府离护国公府就两条街,但没人放心顾辞一个人坐车,所以派顾翂来陪。
“阿瞻家有马。”
“池瞻?”
“池其羽,字子归。”
“诗经里的《燕燕》?”
顾翂含笑点头。
“……嗯?……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这诗是兄长送妹远嫁南国的惜别之意,给一个男孩子做名字有点不合时宜。古人一般爱用‘女《诗经》男《楚辞》’来起名不是没有道理的。
“曾外祖母的意思。”
顾辞这才想起来,曾外祖父谢弛的妻子叫池盼。
“曾外祖母是池伯伯家里的姐妹?”
“姑姑。”
“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说池伯伯家的事?”
“人太多,没必要。”
“小哥说明白点嘛,多少人?为啥不重要?七哥肯定交代你和我好好讲的!”
“二十六个孩子,五男,异母的一嫡子一嫡女而已。”
“哇哦!”
池家哥哥真心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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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公亲自派人去正门等候顾家一行人。来人是外院池大管事,把众人迎进外书房。
池睿在书房门口从顾尧手里抢过顾辞,进屋一坐下就笑呵呵地说:“你们也太客气了,送阿鸾过来用不着这么多人。”
顾翮跟池睿也不见外,“我们是来拿红包的,到手就撤。”
顾辞实在很喜欢池睿这种帅爷们,甜甜地喊一声‘伯父’,把池睿乐得见牙不见眼,顶着大胡子就亲了她一下。
几人寒暄一阵,池睿就撵人了:“竞翔,你带这几个小子去阿瞻那,把他抓过来见见阿鸾。”
顾尧指着池睿书房西侧间墙上挂的一幅奔马图示意女儿,顾辞乖乖地配合,“伯父,那幅画是谁画的?我能去看看么?”
池睿直接抱她过去看。
顾尧:“深明兄……”
顾辞只能给老爹助攻:“您这样不好滴,耶耶有话和你说……”
“哦?那你不想知道你爹要说什么?”
“他和您说完了,您再告诉我呗。”
“得嘞,我这就把你爹打走。”
池睿把顾辞放下,找了个刚留头的小厮候在一旁,领顾尧去了东侧间。
本来以顾辞‘听壁角’技能满点的天赋,她还是能抓住只言片语,可惜屋角酸枝木刀架上一柄颇有年头的大刀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刀长近四尺,三尖两刃,双刃刃区宽大锋利,角状刀尖青芒如雪,铜质柄长不到三尺,打磨的光滑水亮,柄尾带环系有红绫。
刀架上用古篆体刻了‘陌刀’二字。
这就是唐时安西都护府让外邦闻名丧胆的陌刀?!
口水直流啊!(ˉ﹃ˉ)
唐之后,史籍鲜见陌刀之踪迹,且陌刀不许陪葬,所以现代根本没有陌刀的实物出土。自己能亲眼看到,顾辞衷心感觉这次穿越圆满了……
旁边小厮看着这样一个圆乎乎的年画娃娃围着硕大的利器打转,生怕她不知轻重地伸手去玩,紧张得随时准备冲上去拦人。
池睿和顾家父子们过来时,看见顾辞满脸的惊叹和崇拜,都是啼笑皆非。
池睿心中得意非凡,“阿鸾可真识货!”
“伯父,陌刀真的那么厉害?”
“那是,陌刀又叫斩马刀,如墙而进,可劈杀可突刺,人马俱碎。”池睿文化水平不是特别高,但是《武经总要》这样的兵书可是倒背如流。
“这个刀是不是很重?”
池睿哈哈一笑,右手把刀拎起来,柄尾往地上一杵,“刀柄是榉木包铜的,”然后左手把她拦腰一抱,掂一掂,“唔,大概有两个阿鸾这么重。”
刀刃反射着窗外日光,明晃晃地映在顾辞脸上,她觉得皮肤上的小绒毛都能感觉到一尺之外的刀锋传来森森寒气。
不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要不要摸一把,顾尧就劈手把她抢回去了,顾翀也一步上前,使了个巧劲把池睿手里的刀拿过去放回刀架。
“昊苍这身手又进益了?走走!去校场练练!”池睿瞪着顾翀。
顾翮连忙说,“世父,大过年的不太合适吧?”
“阿鸾想不想见识见识伯父的功夫?”
“下次的,我们今天是来拜年,打打闹闹不好。”
池睿遗憾地搓搓胡子,率众人往摆宴的花厅走去。
花厅里四角放着炭盆,暖意融融,中间一张大圆桌,顾辞本该跟在顾翂旁边坐的,可池睿非要她坐在自己和顾尧之间,顾翱还打趣她:“阿鸾可是小郡主,坐那也不为过。”
几人分主宾坐下,池睿一抬眼,现自己儿子不见踪影,顿时一拍桌子怒喝:“来人,把那混小子给我绑过来!”
顾翮赶紧给好基友圆场,“世父莫生气,刚才我们在阿瞻那看见他刚练了趟拳,许是耽搁了……”
这时厅外一个嬷嬷在跟池大管事禀告:“……五郎说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那个嬷嬷的话音一落,厅里静了一瞬,池睿长叹口气说:“摆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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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饮过消食茶,顾尧就带着孩子们告辞了。
池睿那叫一个依依不舍,顾辞很是开心地答应以后会经常跟顾翮一起来看他,才得以出了卫国公府的门。
这次她没坐马车,顾尧当真把她裹在斗篷里,抱了上马,“阿鸾可想出去转转?”
“可以吗?去哪里?!”顾辞没想到还有下半场,当真是意外之喜。
“这几日胡肆附近有百戏,很是热闹。若是怕人多,可以去观海居楼上定个包间,能看到楼下杂耍。”顾翮看见妹妹如此高兴马上献策。
顾尧没有反对,示意一个亲卫先行去安排。然后只留了顾辞的二十护卫,把其他护卫和马车都先遣回去。
几人骑马慢行,一会就到了胡肆所在的东市。
这时几个府里侍卫模样的人在身后追了上来,被验明正身后带到顾尧跟前,传话说宫中急召。
顾辞早就被顾尧递到顾翱的马上,听闻这个消息,看着不远处人声鼎沸的市集,心里不可抑止地涌上失望。不过顾尧拨转马头走近时,她还是扬起‘不去也没关系’的笑脸。
顾尧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对顾翱郑重地说:“你们带着阿鸾去。不许惹事,一定要看好妹妹!”
顾辞喜出望外,“我保证一定乖乖听话!”
几个哥哥本来还心疼怕她不高兴,这会也轻松了。告别父亲后就带着顾辞从观海居的后门进到二楼靠窗雅间。
房间里窗户大敞,只挂着细条竹帘,虽是滴水成冰的冬日,可能是烧了火墙,一点也没觉得冷。站在窗户边就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下面集市在表演的各种把戏,吞火吐焰、走钢索、猴戏都能看得很清楚,居然还有胸口碎大石!
顾辞瞧得津津有味,怕远处的几个杂耍她看不清,几个哥哥还在一旁给她讲解。
即便这些表演远远比不上春晚,她也感受到了无比鲜活的真实感,就像从世外桃源走近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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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睿送走顾辞一家人回了书房,他的继室小向夫人就携小女儿娉娉袅袅地进来了。
看池睿面色不愉,小向夫人温声细语地劝解道:“国公爷息怒,刚才八娘带着妹妹们去探望五郎,我才知道他不舒坦了。是我没早些和您禀告,您可别生孩子的气。”
然后把池瑷推过去,池瑷比顾辞小一岁,是家中唯一的嫡女,又是最小,很得两人的宠爱,天真烂漫。
“爹爹,十姐说今天来了个妹妹,为什么她没去给娘亲请安,我都没见到!”
池睿面色缓和多了,“她是郡主,身份高贵,用不着给你娘请安。”
“为什么她不用?锦姐姐也是郡主,上次她还说要来给娘亲请安。”
“何时的事?瑷姐儿之前怎么没跟爹爹说?”
小向夫人补充道:“是上次高阳公主喜宴上认识时,锦郡主说的客气话。”
“……她还没得诰封,现在还不是郡主。”
“怎么也是皇上的第一个孙女,还能不是郡主?”
“不是所有亲王的女儿都能得恩典。”
“……是,下次我会注意的。”
“好了,小心总没大错。你带瑷姐儿回去休息吧。”池睿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咱们家的姑娘,以后没事别出二门。知道了么?”
小向夫人滞了一瞬,低声应诺,带着女儿退出去了。
池睿呆饮完一盏茶,跟旁边一直沉默杵着的布景板池管事感叹道:“你说阿鸾怎么就养得那么好?”
池管事笑而不语。
“若是把她拐来做儿媳妇,有几成把握?”
“……咱们五郎是不是差着辈……”
时下姻亲关系如蛛网,真论起辈分来,亲就没法结了,只有特别遵循古礼的人家才讲究这个。但谁也不敢挑这个刺,没看皇上和萧皇后就差着辈么。
池睿的年纪和顾普是一辈人,他的庶长女比顾尧还大,若顾普还是国公爷,顾尧得叫他叔。但顾尧承爵早,池睿晚,所以他们是同一年当的国公爷,父辈也没什么交情,所以池睿很爽快地跟这个忘年交按兄弟论。
“这有啥,我和舜卿都是国公,做儿女亲家合适得很!”
“……您说得对。不过,这恐怕不是顾爷和长公主就能定的。”
“然,太后春秋已高……”
“那您先给皇上打个招呼?”
“我看先得跟老任说一声!他肯定给几个孙子也盯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