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有才觉得自己的后背开始渐渐汗湿,霍临尘明明是在笑着的,可是余有才却反而越发觉得背脊发凉。
容安和檀香的动作比他想象中要快许多。
只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他们便带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身量中等,身材单薄,略显瘦削。
身上穿了件并不合身的灰色长袍,空荡荡地套在身上,越发显得他的单薄。
那袍子的衣料十分寻常,亦十分单薄。
而今已是十月,天气渐凉,这般单薄的袍子,根本无法御寒。
难以想象,曾经一个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子,有一日竟然会是这么一副寒酸的装扮。
许是这段时间突生的变故,让他原本稚嫩的面庞都显出了几分超出年龄的成熟。
他走进来时,背脊挺得笔直,薄唇紧紧抿着,目光在余有才的背影上扫过,难得的,竟然没有当场失态,而是隐忍地垂下了头,恭敬地向霍临尘见礼。
周全和江恒等人也几乎差不多的时候把一应挖坟的工具都找来了。
霍临尘出声吩咐,“既然诸事齐备,便走吧。”
余有才却是突然开口,“大人!草,草民突然想起来了,岳丈临死前喊的话好像是,非,非,我的儿。
岳丈大人喊的应当是他的名字,是草民想岔了,误解了他的意思……
如此想来,那遗书,定然也是大人所说的那个意思,是草民愚钝,完全曲解了岳丈大人的意思。
草民该死,草民真是该死!还请大人责罚!
岳丈大人已然入土为安,若是因为草民之故,扰了他老人家安歇,那草民日后,万万没脸面见他啊!”
余有才卖力地不停磕头,口中连连求饶,半点没有一开始哭求自己冤枉的硬气。
陈非垂着头,脸上神情几分变化,袖中的双拳,禁不住用力握紧,直捏得咯咯作响,久久未曾松开。
霍临尘看着他,沉声,“这次,你可想清楚了?”
“想,想清楚了。”
“不会改口了?”
“不,不会,这一次,草民想得很清楚!岳丈大人是在念着小弟的名字,小弟就是他的亲骨肉,他们姐弟俩也有诸多习性上的相似之处,必然是亲姐弟,断错不了!”
霍临尘闻言,微微一笑,一副满怀庆幸与欣慰的语气,“本官突然想起来,好像记岔了,这世间呐,根本就没有那个滴骨认亲的法子。
幸亏现在误会解释了,那就再好不过了,既避免了陈老爷子血脉流落在外,又无需开棺扰了他老人家的安宁,真是天意使然,两全其美。”
霍临尘的话,让在场众人皆是愣了一下。
看到他脸上那无害的笑,大家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大人这是在诓人呢!
余有才若是明知道陈非是陈老爷子的亲血脉,必然不敢真的开棺验亲。
这不,自己就改口了。
余有才则是傻了眼,看到霍临尘脸上的笑意,只觉得恶意满满。
他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这县令大人,怎的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竟使些下三滥的把戏!真是狡诈!
可是,方才那番话他说得斩钉截铁,纵他心里再后悔,也再难改口。
这个哑巴亏,他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霍临尘却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继续开口发问,“既然误会都已经解释清楚了,那接下来你该如何做?”
余有才心里在滴血,可是却不得不咬牙道:“草民定然把岳丈的家产,尽数还给小弟,断不敢有半分贪墨。”
“还有呢?”
余有才后背冷汗更多,绞尽脑汁,终于又想到了一点。
“关于小弟身份,和此遗书的误会,草民定也会亲自出面澄清,断不会让小弟背负上有瑕的名声。”
“唔,还有呢?”
还,还有?
余有才懵了,脸色又跟开染坊似的,几番变化不断。
还有什么啊?
他想说没有了,但是抬头看到霍临尘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余有才不自觉便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根本没人给他一点提示,来自周围所有人的压迫,让他紧张得险些要尿了。
他的余光瞥见了在自己旁边跪得笔直的小少年,脑中灵光一闪,这才像是解题抓到了重点似的,急忙道:“还有就,就是,草民会好好地向小弟道歉。草民现在就向他道歉。”
说着,他立马朝旁边的少年满是歉意地道:“小弟,是姐夫的错,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姐夫对不起你,姐夫给你道歉……
姐夫也是念书太少,胸中无点墨,这,这才连那遗书都看不懂,误解了爹的意思……小弟,姐夫对不起你!请你一定要原谅姐夫啊!”
一开始余有才究竟有多不可一世,现在,他就有多狼狈不堪,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颜面都踩在了脚下。
陈非一直沉默着,一语不发,这一切,都好像是余有才的独角戏,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发僵,心里更是已经把陈非狠狠地骂了好几遍。
霍临尘开口,“陈非,本官为你澄清了身份,把家产追了回来,余有才也向你道歉,对此案,你可还有何不满?”
一直如同雕塑一般的陈非这时候才有了动作,他脑袋朝地,给霍临尘重重地磕了一下,这时候,他才抬起了头,认真地迎着霍临尘的视线。
他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回大人的话,草民请求大人开棺。”
余有才身子一僵,不待霍临尘开口,他就激动大喊,“事情不是都已经解释清楚了吗?还要开棺做什么?小弟,你不能这么不孝,硬是要扰了爹的安宁!”
霍临尘并不理会余有才的叫喊,而是看着陈非问,“为何还要开棺?”
陈非的脸上闪过一丝伤痛和恨意,“草民请大人开棺,并非是要证明草民的出身,而是要为父亲验尸!草民怀疑,父亲的死并非因病,而是被人蓄意下毒谋害!”
陈非的话,让堂上众人悚然一惊。
余有才更是骤然惨白了脸,他像是被人扎了一针似的,猛地跳了起来。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陈非抬眼看他,眼神犀利,“我又没说是你下的毒,你在紧张什么?”
余有才脸上的表情又是一僵,整个人像是一个小丑似的站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该站着好,还是该继续跪下去好。
他这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落在众人眼中,简直就跟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似的。
他脸色一阵青红交错,一脸尴尬地为自己找台阶。
“草民是,是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并非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可以随意妄言。”
陈非冷声,“我已经长大,知道明辨是非善恶。”
他说着,又朝着霍临尘重重磕头,“草民只有这一请求,请大人成全!”
霍临尘眸光锐利,在堂下两人面上扫过,最后一甩官袍,施施然起身,吐出一个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