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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螭吻、那个人(1 / 1)

(四十五)

境外迷雾扑朔、流水平静而浩淼,境内盛着一抔更为安静的海水,岛屿浮于静水之上、轻微晃荡。岛上树木随着这动静,窸窸窣窣、沙拉拉地响,宛若微风猝然掠过、戏耍林间。境内、境外的分别是一层常人难以发觉的结界,水流的冲击令其偶尔发出非常细小的毕剥、毕剥的响音。这种景象便如上好的酒水于杯中晃漾,顺着杯子流线型的弧度冲击至杯沿,力尽而滑落。

此时雨疏风骤,难得的阳光透露了一场雨的时间,复被灰蓝的、铅灰的云霭遮蔽。丛丛绿植似叹了口气,蔫蔫地往下垂着水珠儿。

流云舒卷、聚散,埃布图拉斯望得出了神。

魂灵的聚散是天地间漫长的游戏,纵使是游戏,亦必然遵循可知的与未知的规律。一来,生死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二来,由生到死,其过程中某些物质难免损耗消散或增添变化,再怎么能耐,将死去的恢复成生前的,其形、其秉性也不可能与生前全然相同。那神秘女子明白却无惧,赑屃知道而选择忽视。埃布图拉斯轮回过一遭,比此间中人,更能体悟且敬畏着冥冥之中某些真理的存在,而她的能力更教她遍览过去与未来的苍生世事,从而由漫长的生命观望中总结出第三个规律,即:正反两面,福祸相依,得到失去,总是如影随形。

她站在门外,不敢进去。因为她提前观照到:“微”伫立原地,反应不及被苏醒来的睚眦一口吞掉的场景。如果没有她这个变数,微也不得好死,这么一想,冷酷的心绪占据上风,湮没了那可怜的负疚感。微死了,而今她顶替了“微”于此世的存在,“微”的存活将会成就另一个变数。怎么说呢,就像海底些微的震动,可能酿就一场毁灭沿海地区的海啸。埃布图拉斯尚未修炼到“见微知著”的层级,下面的变数在哪里,将会发生什么连锁反应,她并不能提前预知、做好防范。小石子落入水中,荡漾出的波纹,只有到一定程度,才会被岸上的人发现。若说从前的埃布图拉斯是漂浮死水之上的一只蜉蝣,虽朝不保暮、渺小如斯,可水中一丁点儿的不寻常她都能感知、且飞速地避开。她不谙天理,强行入“此时世间”,那么,水中蜉蝣的感知力便自她的灵魂深处缓慢剥离,埃布图拉斯遂成了这岸上之人。

木屋结界之内,白衣女子手中剑光华粲然,一刻后金光大盛。女子笑说:“多日辛苦,今日功成便在此刻了。”

赑屃垂于身侧的手,难抑激动地发抖,他使劲地握上一握,再松开。未料,如此紧急关头,女子仍能分神留意他的动静,她挪愉道:“你看起来很紧张。却不单单怀有担心、喜悦,还夹杂着恐惧、歉疚……为何?”

赑屃闻言起身,朝着女子深深作揖,其垂首言道:“前辈久居蓬莱,可能不曾听说睚眦必报这一传闻。前辈助我,此等大恩大德,我却隐瞒辜负。晚辈深知我这二哥,此次重生,若其秉性不改……晚辈便成了罪孽深重、助纣为虐的罪魁……更要牵连扼杀了前辈的功德……可我执意,直到此刻,又有些后悔。”

“小儿吞吞吐吐,话未说完全。你的意思是,令兄生死全然交于我手,让我做个决策?我便问你: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我投入许多心力,事已至此,又能如何?你、我,能忍心不救他,或者说,重新杀了他吗?”片时,那女子苍白的脸上重新绽开笑靥,转而柔声说道:“你的心中早有决断,偏生就一副柔软心肠。心肠柔软说好听了,是善良,说难听了,便是优柔寡断。你尊我一声前辈,如果愿意听,便听前辈一言:事事难以两全。纵然以后的事可能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可它毕竟尚未到来,变数尤多。你须先存着一份信心,而后便是缜密细致的思虑部署。你不能放任自流,亦不能焦虑过甚、瞻前顾后,这样反而容易滋生更多的事端。再者,百年来,只有你们能进入蓬莱,说明睚眦复生、因缘使然。至于我,你更不必觉得亏欠。你若执意……觉得欠了我的恩情,我这儿有个请求,望你应允……”

“前辈言重了,您请说!”

“若能安全出境,你便与送你来的朋友说——说说我的近况便好。吾名厌霜,记着了?”

神秘女子的话似认定赑屃等人能够进入这蓬莱秘境绝非他们二人之力所能及。赑屃才想问厌霜口中的“朋友”是谁,弹指间,睚眦剑的剑身蘧然朝外腾跃赤金的光束,四散流溢的光束聚合,随即有如破云之箭往屋外冲去!那股力量之霸道,生生将青黑的结界打碎。余力震荡,厌霜本已虚弱之极,莫谈此时!……却是五脏倶裂,血染衣襟!

龙吟云萃,翔风萧萧。木屋洞开,屋内黑黢黢的瞧不见详细的情景,只觉风荡铃响,刹那吹落半树桃花。那不明来历的疾风,穿堂而过,瞬息已至屋外埃布图拉斯的身侧。飙风疾掠,不经停留,扶摇直上苍天!堪称寂寥的方寸天地,星流霆击、轰隆作响。方才埃布图拉斯闻声而动,来不及侧身,强劲的风势已险些将其卷入,她似瞥见那飙风挟裹之物,满身水玉黄碝,赤碧金银,煌煌生辉。盘踞高空的巨龙,被禁锢已久,今日终得解脱,猛然搅动风云,不时突破云霭雾障,庞大的身躯四处穿梭,威风凛凛、啸声不绝!埃布图拉斯临岸而立,当下海水盈溢、漫卷上岸,泼潵了她半身,寒意阵阵、侵入骨髓。

水泽布濩,天地间的情形都看不分明了。待她醒神,还是赑屃来拉她。但闻赑屃冲高空喊道:“二哥,可以了,你我兄弟二人许久未见,弟弟想念得紧,您快快下来,让弟弟见上一面吧。”

云上,低沉的男声纵情笑道:“多亏你了六弟。世人皆知我睚眦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你今日助我,来日我东山再起,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岛屿摇晃得厉害。赑屃护着“微”,稳稳伫立,闻此一言,手臂僵硬一刹,与此同时,埃布图拉斯观察到赑屃嘴角浮起的笑意悄然垂落、神情凝默……

厌霜静坐屋内,手臂置放榻边扶手以支撑倾倒的身体。她听到屋外动静,轻叹道:“师父若还在世,定要责问于我:往日世人敬称的琼瑶仙子,如今非但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要再次连累外界苍生,一点长进也无!”念及往日恩师为人,以及蓬莱覆灭之时恩师的惨状,昔日的琼瑶仙子、今日的厌霜,美眸充盈血丝、面上泪水涟涟。她稍稍仰头,对空中的英灵呢喃道:“我只道一举数得,既可偿还了东海龙族的人情,又可为自己、为蓬莱谋私,未曾想到,也为东海的日后埋下了祸患……”

她垂头饮泣,双手紧紧捂住流泪的眼睛,全身颤抖,“师父……各位师弟、师妹!厌霜有罪,即便再赔上个百年、千年,亦无法偿还往昔罪孽!无法偿还……师父您的千年养育庇佑之恩!”

结界之外龙吟啸啸,换回少许神思清明。

苍白的手迅速揾干眼角泪痕,厌霜颤抖着,无比坚定地说道:“从今日起,蓬莱结界将永远封闭,世上真正地……再无蓬莱!”

(四十六)

风雨而晦,巨龙俯冲而下,现出人形,站立不稳,踉跄了下,睚眦面上现出一刻迥然,而后一振袍袖,伸手将襟前长发甩到身后,笑道:“复生不久,心中百感交集,难以扼制,方才表现疯狂了些,叫六弟见笑了。”睚眦身长九尺,鹰鼻深目,剑眉似染着些许黛青色,眉尾略微飞扬,如无眼底一抹深沉血色,那笑意盈盈的模样真会让初见他的人赞叹:好一个器宇轩昂的美男子!他把眼光转向一旁站着的埃布图拉斯,笑意微敛,打量她一眼道:“这位是?”

赑屃见睚眦神色变幻,喜悦的心略沉了沉,此刻听睚眦问询,笑容忙挂上脸庞,笑着介绍道:“这是微。我给自己定下的未婚妻。之前已经见过各位兄长。今日叫她好好拜见二哥您。微——”

埃布图拉斯接受到示意,先前假借羞赧垂下的眼睫,微微掀开,认真注视一眼赑屃,似在问询,再次接受到肯定后,眸光方转向睚眦,上前几步,冲睚眦微微一福,轻声道:“微,见过兄长。”

睚眦含笑望向她,沉沉的眼眸藏着见到食物的贪婪与欣喜。碍于六弟与此女的关系,他强忍腹中饥饿,问些别话转移注意——“弟妹落落大方,端庄秀丽,你小子挑人的眼光不差!只可惜今后要长久地跟着你,却是委屈了一个好姑娘!”

赑屃笑笑,卸下心中一丝防备,面上少见地出现赧然神色。他望向埃布图拉斯,先前对“微的身体可能被寄灵的怪物占据”的在意和担心,不知觉间,也忘到九霄云外。埃布图拉斯爽朗道:“他这般好,哪是委屈了我,是我高攀了他。”

有人夸赞他要好的兄弟,睚眦是高兴的。“两个人都好!”睚眦很少寒暄,这句话已经是他说过的最和气的话。而后他朝赑屃微笑打听:“话说六弟你怎么救的我,这里又是哪里?”

赑屃笑道:“多亏了一位蓬莱的前辈!”

“你说,此处是蓬莱?”睚眦环视四周,沉吟道:“看来,我沉睡之时,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何止一件,待拜谢前辈后,我与你细细说来!”

“好!请六弟引荐我前去拜会!”

几人行到青色庐舍前,赑屃拱手,冲里屋人道:“前辈,我兄长终于苏醒,多亏前辈鼎力相助!请容我等进屋拜谢!”

“心里念着便已很好,不必特意拜谢。而今你我缘分已了,你们趁着天上没有来人,赶快出境去吧。”

“前辈……”赑屃待要再言,被睚眦拦住,睚眦上前躬身行礼,嘴里言道:“睚眦只有性命一条,因缘际会,死而复生,前辈的再造之恩,睚眦实不敢忘!既然前辈说只要我等心意至诚,在哪里拜谢,前辈都能领会。便……请受睚眦一拜!”

睚眦掀袍下跪,双手合拢,平贴于地,额头触地九次,态度甚为虔诚。赑屃看的皱眉,他这二哥,复生后的心性比之以前大为不同!生前党同伐异,嗜杀成性,多少股肱之臣也要再三揣摩他的心思、如履薄冰地行事。睚眦上位,是因父王的缘故,也因身边得力重臣的辅助。后失去民心,只一人之力,难挽大局。若非如此,仅凭四哥心算计谋,如何能奈何的了他!二哥复生,是他不得已为之,下定决心前,他望着兄弟们伤心难过,差点绷不住心思,只因他知道,若睚眦复生,东海可能再次迎来一场血雨腥风!他抱着万一的侥幸之心,望睚眦归来后能痛省自身,这样……这样他扶他重新上位,未为不可。百来年过去,连四哥……连清醒时的四哥亦能既往不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取回睚眦剑。他是抱了多大的不肯定,多大的希望,去迎接二哥的复生,又是抱了怎样的自私将众位兄弟至于危险之中——就为了他那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睚眦他如今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什么样的想法,对于往后的决策发展都尤为重要!

见睚眦如此,赑屃欣慰地想:他应该是没有做错的。即使睚眦往后手段凌厉些,但凡存有感恩之心,做事必不会赶尽杀绝。他从中斡旋,尽量兵不血刃,将伤亡减到最低……

他心下稍定,察觉微在看他,眼睛抬起,对上她的眸光,见到她皱着眉头担心地望着他,他唇角牵起一丝微笑,示意她宽心、他没事。

埃布图拉斯对东海往事的始末大致是知情的,加上察言观色的好本领,是以她从赑屃的神色中揣摩到几分他的心思。赑屃察觉落在他身上的眸光,抬首冲她一笑,笑容焕然若冰释、令人如浴春风,不经意间又俘获几缕芳心。埃布图拉斯越发明确自己对赑屃的心意,赑屃的一举一动全然牵动她的注意,他开心她跟着开心,他不好受她跟着担心,生怕他哪一处不妥帖!她喜欢上他了!陌生的感情猝不及防地直捣心窝,一下下,柔软又酸疼……埃布图拉斯感到欢喜,同时感到难过!悲喜交加,原是这个意思!她佯装正视前方、关切青庐小舍里的动静,憋回眼中的泪意。

“叨扰您多日,我等今日便离开。不过睚眦心内存疑,前辈与我非亲非故,何以费力相救?还望解惑。”

“昔日蓬莱遭难,龙王念着与恩师的交情,默默相助蓬莱。此情,蓬莱必还。”

“蓬莱之事我听舍弟说得一二,我出生较早,比舍弟更能猜度到其中始末。往日蓬莱地位斐然,我父明面上不曾结交,我等也不知他与广玉真人存在私交,没能上门拜谒,已是惭愧。遑论后来蓬莱遭难,我与众兄弟全然不知,未能施加援手。今日仙子救得我性命,恩重如山,相较之下,我父于蓬莱一事却是杯水车薪。仙子受困此地,往后睚眦若能重新得势,必迎仙子出得蓬莱。”

“尽管蓬莱获罪,天帝却未曾赶尽杀绝。吾蒙受先辈荫庇,又得友人庇护,本不会沦落至此。然而……蓬莱获罪,吾……难辞其咎。即便再守护此地千年万年,也是应当。百年了,时移世易,往昔亲朋好友各有遭际、生死难料,不想境外仍有友人记挂,赑屃,勿忘我交托你的事情!替我告诉那位不知名的朋友,厌霜感念吾友之深情厚谊,只叹往后殊无相见之期,万望他保全自身、福寿康宁……”

花青墨绿的植被所渲染的雨雾、黛蓝的山峦,尽数消失不见!阴霾铺面、厉风突至,脚下的地面颠簸起来,骤起的飓风将几人席卷半空,阒然抛出境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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