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杨璇玑说话,叶云舒却上前了两步,抱腕当胸,对杨琼道:“皇长子殿下,恩师在世之时,常常挂念着你,总是称道你仁德宽厚,有君子之风,在下亦敬重殿下的为人。婚姻之事,岂可如此草率?我与殿下素无深交,更遑论夫妻情分?还请殿下三思。”
杨琼含笑道:“本座倒是觉得璇玑方才之言颇有些道理。夫妇之义,为全人伦大节,本座的妻子,最要紧的是能担起宗妇之责。叶先生素有贤名,又是谢大人的得意门生,定能担此重任。”他神色一凛,拱手向叶云舒做了一个揖,“杨琼绝无轻薄之意,乃是郑重其事向先生求婚,望先生能应允,共结两姓之好,上事宗庙,下继后世。”
杨璇玑亦上前来,执着叶云舒的手,婉言道:“若能得叶先生做本宫的嫂子,实在是天家之幸。我与先生勠力同心,共成大业。”她笑得温柔可亲,叶云舒望着杨璇玑的双眸,却只从对方的眸光深处看到分明的冷意,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余光瞟见身边的紫漪,但见她面露忧色地望着自己,不着痕迹地轻轻摇了摇头。
叶云舒敛容正色,慢慢抽出了自己的双手,淡淡道:“帝姬谬赞,叶某何德何能。”
杨璇玑吃吃一笑,回眸望着杨琼,戏谑道:“皇兄,或许是你的聘礼不够呢?你向我们云娘求亲,总要允诺些甚么,我也好为哥哥嫂嫂做一个见证。”
杨琼直望着叶云舒:“若得叶先生首肯,我定向母皇请封,册封先生为一品王妃,为我元妃嫡妻,永不背弃。我还许你去留自由,而王妃封号,终身不废。”说着,他指天为誓道,“我可立誓,毕生只娶叶氏一人为妻,无论将来如何,终生不再复娶。”他缓缓放下手来,目光如电,“此等诚意,叶先生可还满意?”
叶云舒点点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微微一笑,“然而,富贵于我如浮云。岷王正妃,又何足挂齿?”
杨琼倒也不恼,只是温言道:“叶先生,你可知,你我如今并不是在谈夫妇情意,而是在谈合作,你我各取所需罢了。就算你我有了夫妻之名,亦是井水不犯河水。我绝不会干涉先生的自由,先生想做的事,相交的人,杨琼绝不置喙,甚至先生将来欲另觅佳偶,再结伉俪,我亦会衷心祝福。”他顿了一顿,又道,“或许,本座方才所提的那些并非是先生心中所想。但不知先生想要什么?只要杨琼能做到,绝不推辞。”
“此话当真?”叶云舒眸光闪动,紧盯着杨琼,“皇长子一言九鼎,今日所言,但愿作数。”
杨琼笑道:“愿闻其详。”
叶云舒负手而立,微微沉吟,许久,转而问道:“殿下此番归京,可是先要回江南处理些事?”
杨琼一怔,看了杨璇玑一眼,道:“不错。”他似乎是明白了叶云舒的言外之意,道,“先生可愿与我同往?”
叶云舒微微颔首,缓声道:“若作为殿下的妻子,自然要先陪同殿下回江南欧阳氏的故居,开宗祠,祭告欧阳氏的列祖列宗才是。”
杨璇玑闻言大喜,拊掌道:“云娘这是答应了?”她朝杨琼微微福身,“恭喜皇兄了。”
杨琼正色道:“我这次回去江南,便会召集江南四族八派,重整曾氏、堂溪氏、郁氏旧部,开欧阳氏宗祠,将叶先生的名字记入欧阳世家的族谱,从此,先生便是欧阳氏名正言顺的宗妇。欧阳氏从无下堂之妻,一日为宗妇,终身为宗妇。”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此,先生想在江南做什么,便可做什么。谁与欧阳氏的宗妇为敌,便是与整个欧阳世家为敌。这样的许诺,可还遂先生之意?”
叶云舒哈哈一笑,朝杨琼深深作揖,朗声道:“燕昭筑台金满地,郭隗登台多意气。殿下如此卑身厚币,拥彗折节,叶某着实感动。”她目光炯然,道,“我恩师谢婉芝在江南呕心沥血数十年,却不得善终,我要以欧阳氏宗妇的身份为谢婉芝正名。我要在东临碣石为恩师浇塑金身,修筑祠堂,开贡院,兴义学,让江南士子世世代代都记住我恩师的名讳和她的功业。圣人三不朽,有生之年,我都要替她一一做到。只是,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或许终我一生,都难以达成,但不知殿下能否始终如一地支持我?”
杨琼道:“谢大人有叶先生这样的学生,亦是她的大幸。”他轻叹了一声,“谢大人舍身相救,因我而死,叶先生到了江南只管放手去做,我自会鼎力支持,以慰大人泉下之灵。”
叶云舒道:“殿下恩义,叶某感喟于心。”她的眸光深幽,“如此,叶某也许诺殿下,此生定将视安期为已出,无论何时何地,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安期的生母。”
杨琼一怔,低声道:“先生此言何意?”
叶云舒笑道:“无他。从今日起,我便是欧阳安期的母亲。”她朝杨琼一拜,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报君黄金台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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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杨琼和杨璇玑兄妹单独密谈,叶云舒缓步迈下台阶,刚走入院中,身后便传来急切的脚步,她转过头,果然看到紫漪跟了出来。少女的脸上的俱是焦灼不安,在宫中数月,印象中的紫漪永远是谦卑而疏离的,仿佛无悲无喜,出离于世,叶云舒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不禁莞尔道:“紫漪何事?”她望了一眼紧闭的屋门,杨璇玑和杨琼的身影在橘色的灯火中若影若现,印在窗纸之上,只留下两团模糊的影子。
紫漪上前拉住叶云舒的手,将她拽到一边的桂树之下,叶云舒看到她的脸庞边沁出细细的汗珠,于是垂眸道:“紫漪可是有话与我说?”
紫漪怔怔地看着她,张了张口,终于压低了声音:“为何要答应殿下提的婚事?你明明知道帝姬她……”她抓紧了叶云舒的手指,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帝姬她并不信任你,甚至对你颇有成见。你从来事事小心,为何今日如此糊涂?”
叶云舒静静看着她:“你也是从来谨小慎微,为何今日这般鲁莽?这样的话,若是被她听去,你应知后果如何?”她看着不远处台阶上的屋子,“你的心意我知晓,我自有分寸。皇长子殿下并非奸恶之辈,且向来信守承诺,我自信不会看错。”她淡淡一笑,“我也会再与杨琼好好谈谈,我有十足的把握,让他倚重于我。”
紫漪咬着唇,低声道:“我并非是不信皇长子殿下,只是,你难道不明白,帝姬她是将你当做了和皇长子殿下交易的筹码罢了。我只是怕你,将来沦为弃子。”她的声音愈来愈低,“云娘,终有一天,帝姬和皇长子必有一争,你又如何全身而退?皇长子或许会第一个拿你祭旗,又或许,你会和皇长子一起受难。只要你是岷王妃,便是一条不归之路。”
叶云舒摇了摇头:“不会。”她风轻云淡地一笑,“绝不会有那样一天。紫漪,你不必为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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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云舒刚回到住处,便见柳子沅不知何时已经守在门口,一身铠甲未脱,正抱着双臂,斜靠在木栏之上,仰望着昏黄的天空。叶云舒快步迎了上去,笑道:“子沅君,何时来的?为何不进屋坐着?”她打量着柳子沅铠甲上几滴暗色的血迹,道,“子沅君素来风雅,怎不先去沐浴更衣?”
“阿舒子嫌弃我啦。”柳子沅的声音依旧是懒懒的,她挑眉一笑,一如昔日的俏皮,仿佛还是京中梁府内的那个三少奶奶。她越过围栏,迈步到叶云舒的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戏谑道:“可是要恭喜岷王妃了。阿舒子如今一步登天,做了王妃,苟富贵,莫相忘啊。”
叶云舒倒是有些诧异:“我倒是刚要恭喜子沅君初战告捷,却不知我与皇长子间的婚事竟已经传到军中了?”
柳子沅冷冷一笑:“两位殿下刻意传言,自然是人尽皆知。”她看着叶云舒,“杨琼如今自然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已有了元妃,否则,他如何能给他那个不知道和谁生的儿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叶云舒却是若有所思:“皇长子易容潜服而来锦州,如今见到帝姬,却是如此高调。”她笑了一笑,“他这是迫着杨璇玑和大院君翻脸,和他站在同一战线呢。”叶云舒轻轻拍掌,笑容可掬,“帝姬素来机关算尽,步步为营,被反被杨琼算计了一回,也真是难得了。”
柳子沅冷声道:“你既然知道他们兄妹二人日后必定有夺嫡之争,就不该去趟这趟浑水。”她猛地握住叶云舒的双肩,目光凛然地盯着她,“我们不是说好了,共图大业,将来共享荣华么?以你的武功,我的谋略,咱们一刀一血,也能拼来功名富贵,将来铭功凌云阁上,封侯拜相,位极人臣。阿舒子,你难道不知道,你曾追随杨璇玑,必为杨琼所猜忌,而你一日为岷王妃,则终身为岷王所累。”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咬牙道,“今日你只要咬紧牙关绝不同意,帝姬和皇长子也不会迫你。帝姬半是有意半是试探,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叶云舒道:“子沅君,你这是要捏碎我的肩膀么?”
柳子沅怔怔地放下手,脸上又是愤怒又是悲痛,她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替你老师谢婉芝报仇,你当初只身上京也是为此,只是,你若是能建功立业,便也有机会让谢大人沉冤得雪的一天,却为何要铤而走险,走这条险途?”
“子沅君所言甚是。只不过,帝姬对子沅君甚为器重,对我却颇有嫌猜,恐怕我等不到功成名就那一天。”叶云舒道,“就算我将来从龙有功,也是身不由已,如何能影响到江南?”她的神情淡淡的,“子沅君,你应该知道,江南本就是法外之地,朝廷的律法尚且难以撼动的地方,一个朝廷的命官如何能让江南四族垂首帖耳?否则,我老师在江南这数十年也不必举步维艰,她任江南道司政史二十余年,最后又如何而死,我清楚得很。为救皇长子只是表因,她撬动江南四族的根基才是根源。子沅君,我不只是要为老师报仇,仇恨不过是一时之愤,我还要为她正名,我不能让她的心血和道学随着她的死而掩埋于黄尘之下,尘归尘,土归土。我若能成为江南第一族欧阳世家的宗妇,才有可能借助欧阳世家的力量为老师在江南建立恩祠,立碑作刻,永传后世。”
柳子沅冷笑了一声:“阿舒子何其天真,你以为欧阳世家各个大宗小宗的族人会听凭你胡来?只怕你是与虎谋皮,到时候连骨头都不剩。”
叶云舒淡然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已知前路艰险,然而不得不试。”
柳子沅仰天长叹:“如今你心意已决,我劝不动你。事已至此,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阿舒子,前途珍重。”
叶云舒道:“锦州一别,亦不知何日再见。子沅君,我知你素有抱负,谋略过人,我亦有一言劝你。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闵柔帝姬生性多疑,忍辱负重,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子沅君还需审时度势,谨小慎微。若有危难,可传信于我,我自当竭力相救,义不容辞。”
柳子沅只是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递于叶云舒:“阿舒子,当年你进宫时,曾将此剑托付于我,我日夜带在身边,如今物归原主。”她看着叶云舒姣好的眉眼,“想必你不日便要随皇长子殿下起身赴江南,我便不来相送了。”
叶云舒拔剑出鞘,短刃如霜雪,寒光闪过,映着她的脸颊。她微微一笑,将孤叶剑挂在腰间,抱拳道:“山长水阔,但愿来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