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的话让何晏之的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烦闷。他胡乱地翻动着那些信函,杨青青清隽的字迹在眼前掠过,如同回忆中母亲温柔的眼睛,正在默默注视着自己一般。他读着信中的字字句句,脑子里却是混乱不堪,不由地低声说道:“不是的,绝不是……我娘她,绝不会是冷酷无情之人。”何晏之的指节微微发着抖,“她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母亲,她为了我和哥哥,受了很多的苦……”
何晏之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箱子里的信函都被翻了出来。何晏之拿起最底下的几封,诧异地发现这几封信都很简短,大多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极为潦草,既无称谓,也无落款,连时间都没有。有的只剩下了半页,有的信纸甚至是从一些旧书上撕下来的残页。何晏之心中疑惑,便一封一封地平摊在床榻上,杨琼亦抱着孩子走了过来,眉头微微皱起:“这几封信,估计是杨青青被软禁时所写。”
何晏之诧异道:“我娘那时曾向欧阳长雄求援么?”他细细看过去,却见信上大多是在劝欧阳长雄按兵不动,词句已经残缺,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后面几封的措辞十分激烈,亦是勒令欧阳长雄驻守原地,不可擅动。
何晏之一字一句地读道:“俊卿当以国事为先。”后面几个字已经看不清了,何晏之抖着手拿起另一封,只见上面写着:“孤视君如手足,孤与君十载相知,如兄如弟……孤之生死存亡,不过沧海之一粟……为国祚之千秋万代,岂可惜一己之身……”又一封:“尔忘乎昔日击槊赋诗、少年意气、壮志凌云否?横刀一笑,肝胆相照,以孤之性命解白登之围,孤心甚悦,俊卿不可造次……”
何晏之怔怔出着神,许久,方喃喃道:“原来欧阳将军一直是想救我娘的,但是,我娘却拒绝了。”
杨琼也俯下身将那些信件仔细看了一遍,沉吟道:“这些信应该都是杨青青去渤海之前所写。”他双眉深锁,“那么,他们二人藏身在此,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呢?此地靠近渤海旧都,难怪我爹后来数年都一直守在陈州,连江南都不曾回去过,大约就是为了杨青青罢。”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莫非,我爹曾偷偷潜入渤海救出杨青青?可是,杨青青却不肯随他一起离开?”他转头问何晏之,“你可有印象,杨青青曾离开过渤海一段时间?”
何晏之摇了摇头:“我那个时候太小了,实在记不得什么。”他顿了顿,“沈碧秋在渤海生活的日子更长些,应该会知道罢。”他长叹了一声,又道,“他若是看到这些信,知道了娘和欧阳长雄之间的纠葛,不知道会不会追悔莫及。”他看着杨琼,“他做了那么多错事,如果知道自己又阴差阳错,将母亲的故人之子视作寇仇,不知将是何等痛心和悔恨……”
杨琼面色一沉,冷笑了数声,咬牙道:“他痛心不痛心,悔恨不悔恨……都是他自找的,与我何干?”说话间,他突然一把抓起那些信函,转身走到门边的火盆旁,竟一股脑儿地将这些书信都投入了火中。何晏之大吃了一惊,欲上前制止他:“宫主!你烧了这些旧物作甚?留着也是一份想念。”
火焰瞬间窜了起来,映红了杨琼半边的脸。炭气亦扑面而来,杨琼怀中的婴儿受不住,难受地扭动起身体,呜呜咽咽地又开始啼哭。何晏之将杨琼一把拽到自己的身侧,杨琼却冷冷地看着他,嗤笑道:“这是我爹的想念,又不是我的想念。我爹早已经死了,还留着这些书信给谁看呢?”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被熊熊火焰吞噬的纸张,母亲隽永的字迹稍瞬即逝,在婴儿的哭声中化灰化烟,在不留一丝痕迹。他握紧了拳,微微颤抖着,低声道:“你只是不想让沈碧秋看到这些信罢了。你不想让沈碧秋知道这些来龙去脉,你想让他永远困在仇恨和悔恨的深渊里,画地为牢,不死不休……”他低低道,“可是,宫主有没有想过,这些信函都是我母亲留下的,对于我而言,亦很重要……”
杨琼一愣,旋即又露出一幅漠然的神情,将头撇向一边,道:“那又如何?又与我有什么关系?”他冷哼了一声,“何晏之,你不是要赎罪么?只是这样你便受不了了?”他扣住何晏之的手,咬着牙说道,“你且记着,你欠我的,还有沈碧秋欠我的,日后我都要从你身上一点一点地讨回来。”
何晏之任由杨琼尖锐的指甲掐着自己的皮肉,一动不动地盯着火盆内跳动的火苗,直到火焰渐渐小了下去,才躬身朝杨琼施了一礼,道:“宫主恕罪”。
似乎是感觉到二人之间沉重的气氛,婴孩的哭声越发地响亮起来,杨琼皱着眉,低喝道:“吵死了,闭嘴。”孩子哪里会听,只是哇哇大哭着,挣扎着要脱离杨琼的怀抱。何晏之上前将婴儿接了过来,柔声哄慰。婴儿似乎是遇到了救星,委屈地将脸埋在何晏之的怀里,哭声却渐渐止了。
箱子里还剩下最后几张便笺。杨琼默默地将信笺都拿了出来,又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却见这几页的纸张比方才烧毁的信件更加粗糙,色调偏暗,而信上的字迹深深浅浅,分明是用炭笔所写。杨琼的眉梢一挑:“渤海国大多是用炭笔,这么说来,这几页信,应该是杨青青到了渤海后所写?”
他把信递给何晏之。何晏之怔怔接过,但见杨青青的字迹斑驳凌乱:“往事已矣,吾心似槁灰,徒留肉/身于世耳……”他颤抖着手又翻了几页,只勉强能认清一些字句,“埋骨他乡岂吾一人……念昔吾之儿郎尽战死,流血成海,思之断肠……岂能苟苟营营于世乎?愿大清社稷无恙,吾誓不离渤海……”
何晏之已泪眼盈眶,再也读不下去,掩面道:“她当年是如此地慷慨赴死,只是她没想到……她到了渤海之后所遭遇的是比死更残忍千万倍的折磨……她却一直竭尽所能地庇护着我们兄弟二人……”他痛苦地蹲下身子,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抱住自己的头颅,喉头滚动,嘶声呼喊道:“娘……”
良久,何晏之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背后,他回过身,却见杨琼漠然地站着,一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杨琼沉默地注视着他,似乎是想安慰对方,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何晏之的背。
何晏之幽幽地说道:“我娘当年既然已经被欧阳长雄所救,栖身于此,为什么还要再回去呢?”
杨琼淡淡道:“她或许是放不下她的孩子罢。”他微微垂眸,“或许,她还有其他无法放下的事,必须去做。”
何晏之摇了摇头:“那样非人的生活,生不如死……她究竟有多大的勇气和执念,才能重新走回到地狱中去?”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蹒跚着走到火盆前,将最后的这几封信,全部都投入到了烈火之中。
杨琼皱起眉,何晏之却低声道:“你说得对。人都已经死了,留着这些作甚么呢?”何晏之默默地看着火舌将杨青青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的痕迹吞噬得一干二净,沉声道:“宫主,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当年我娘和你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里藏身过一段时间,那么,这条地道绝不仅仅是可以通往陈州而已。”何晏之正色道,“这里,一定有一条出路可以通往渤海的旧都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