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只觉得杨琼的这一记耳光虽然作势凶狠,却并不甚疼痛,他抬手抚住自己脸,有些怔然地看着杨琼,竟从对方愠怒的神情中体味出一丁点儿的旖旎来。一时间,不禁心跳如鼓,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下作,眼下这样的处境,竟也能心猿意马起来。
杨琼转过头不再理睬他,面无表情地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在怀中。那小婴儿早就饿急了,此时闻到淡淡的乳香,便遵循着本能凑过来,张着小口狠狠叼住,杨琼微微皱了眉,脸上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怀中那小小的身躯却一耸一耸,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在吸食着母乳。
大约方才经过何晏之的一番吸允,杨琼的乳腺已经通畅了许多,那孩子埋首在杨琼胸前,粉嫩的鼻翼微微颤动着,哼哼唧唧地吃着奶,一边还手舞足蹈,不久便大汗淋漓,软软的小手却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杨琼的胸口。杨琼此刻犹似一尊泥塑木雕,入了定一般木然端坐着,然而表情却显然一怔,微蹙的双眉透露着心中的情绪,如同那冰封的湖面被丢进了一枚小石子,泛起点点涟漪来。
何晏之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杨琼。渐渐地,他感到一股暖意正从下腹缓慢升腾起来,驱散了寒毒发作带来的痛苦,整个人如同沐浴在融融的春意之中,浑身上下都舒爽起来,竟连皮肉之伤的疼痛也缓减了许多。他心中惊讶,却听杨琼在旁淡淡道:“你方才吃了我的……”杨琼住了口,咬着下唇,面皮又开始泛红,他像是在极力地克制着,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我已结下血咒,我的血可以缓解我练血衣神功的反噬,同样,我的血,亦可以压制你身上的寒毒。”
何晏之道:“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道,“都说母亲的乳汁是血水变的,果然是真的。”
杨琼的脸色瞬间一阵红一阵白,声音亦随之冷了下来:“何晏之,你定要惹恼我,是么?”
何晏之连声说道“不敢”,抬头却见杨琼的额间密密麻麻沁出许多汗珠来。他上前握住杨琼的手,才发现杨琼浑身都在颤抖不已,忙将他怀中的婴儿抱了过来,低声道:“宫主,可是反噬又开始了?”
杨琼微微闭着目,点了点头,又道:“你不必谢我饶了沈碧秋……”他努力平稳着气息,“我方才不杀他……不过是因为杀不了他……我已经支撑不了多时……”他微喘了一口气,“也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罢了。”
何晏之本想说,你不必同我解释,话到嘴边又想到杨琼素来要面子,宁可隐忍不发也要顾全体面,便附和着道:“宫主说的极是。”
杨琼瞪了他一眼,只是眼下浑身如万蚁啃噬般痛苦,没了凌厉的气势,倒似嗔怒一般。何晏之已将伤痕累累的右手腕递了过来,柔声道:“宫主快些吸我的血吧。”
杨琼却有些愣愣地看着何晏之的手腕,只觉得那处狰狞的伤口叫人看了心中如鲠在喉,他撇过脸去道:“我也不是每次必要鲜血为饵……不过是刚刚喂了那小孽障……耗费了太多心力。”他抬起下颚,面露嫌恶之色道,“你那血淋淋的手看了叫人生厌,拿开!”说着,盘膝而坐,闭目调息,俄而,又睁开眼来道,“把那个小东西抱远些,莫要扰我练功。”
何晏之抱着孩子退开了数尺,远远看着杨琼闭目静坐。怀中的小婴儿此刻吃饱了奶,脸上都是餍足的表情,伸着嫩嫩的小手,便来拍打何晏之的脸。何晏之觉得下颌处痒痒的,低下头,却见那小婴儿竟咧开嘴来,似笑非笑。何晏之喜不自禁,朗声道:“宫主!刚才孩子冲我笑了!”话音甫一落,他才想起杨琼正在调息,便闭了嘴不语,只是轻轻摇晃着怀中小小的婴儿,又低下头亲了亲孩子柔嫩的小脸。
杨琼竟没有恼,睁开眼语气冷淡地说道:“大惊小怪的作甚?”
何晏之笑了笑:“我还没养过这么小的婴儿,实在是可爱得紧。”
杨琼只是冷哼了一声,垂眸不语。何晏之又道:“他还没有名字,宫主可想过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吗?”
杨琼终于面色一变,霍然起身,低声喝道:“何晏之,你不要得寸进尺!”说罢,转身朝地道的另一侧走去。
何晏之连忙小步跟了上来,小声道:“宫主莫要动怒,是晏之错了,你莫要迁怒孩子。”
杨琼停了下来,转过头细细打量着何晏之,忽而一笑:“何晏之,你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怎么就忘了,你素来就是个厚脸皮的……”他话还没说完,手却被何晏之握住了,杨琼眉梢一挑,意欲挣脱,何晏之却死死握着,笑道:“既然如此,我索性就厚着脸皮再恳求宫主一回。”他笑得温柔,眸中闪着光亮,犹似夜空中的星子,“孩子总该有个名字。宫主觉得安期这个名字如何?也不求他将来玉堂金马登高地,只望他能平安长大,无灾无难,如长寿仙翁安期生一般寿考延年。”
杨琼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未几,冷冷道:“随你。”
何晏之笑道:“多谢宫主赐名。”
杨琼的脚步顿了顿,叹息之声几不可闻,终于淡淡道:“欧阳安期。”
何晏之一怔,随之心头狂喜,道:“宫主终于肯认下他了么?”他兴奋地低下头逗弄着怀中的婴儿,点了点孩子小小的鼻头,“欧阳安期,听着就是玉树临风、风流潇洒的人物,长大了自然同宫主一样,定是个翩翩俗世佳公子。”那孩子哪里听得懂他的话,只是一边挥动着小手小脚,一边咿咿呀呀地发出稚嫩的声音,犹如幼兽的小爪子挠在人的心头,叫人心中一软。何晏之笑逐颜开,又道:“你大名叫安期,我便给你取个乳名儿,就叫安仔,好不好呀,乖乖仔?”他又笑着抬头看向杨琼,“宫主,你觉得是安仔好,还是安宝好?”
杨琼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依旧冷声道:“随你。”他继续缓步往前走着,嘴角却微微抽搐,“什么仔……什么宝的,实在是俗不可耐!”
何晏之亦步亦趋地跟在杨琼的身后,杨琼对孩子的态度他分明看在眼里,心中甚是喜悦。婴儿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舒舒服服地窝在何晏之的怀里,梦中还在打着奶嗝。何晏之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随着杨琼绕过了几道长长的暗道,只觉得越走下去,道路越是崎岖难行,不过喧杂的人声却是一丁点儿都听不到了,再也不见追兵的踪迹,便问道:“宫主,我们几时才能走出去?”
杨琼冷冷道:“不知。”何晏之看着对方萧瑟的背影,知道杨琼对他还是心存着芥蒂,唯有噤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杨琼却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走下去会是什么地方。眼下,我们也不能贸然走出去,所有的出口必定都有沈眉设下的陷阱,只要我们踏出一步,便是自投罗网。”
何晏之道:“可是宫主刚才不是同沈眉说,这世上只有你才知道欧阳将军当年布下的机关……”
“那是我唬他的。”杨琼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何晏之的话,“我父亲去世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如何能知道他当年的布局?不过机关消息之术我略知一二,找几道生门还是容易的。”他冷笑了一声,“沈眉对我方才的话自然半信半疑,他狡猾得很,绝不会轻易撤兵。所幸沈碧秋受了重伤,沈眉阵脚大乱,倒给我留了一些喘息的时机。”
何晏之听了心惊,颤声道:“宫主竟是孤注一掷么?”他不由地紧紧搂住了怀中的孩子,“若是我们一直被困在地下,这孩子怕是会受不了。”
杨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若是害怕,便沿着原路折回去便是。”他冷笑道,“想必沈碧秋也不会为难你。”他又瞥了一眼那个婴儿,“至于这个小东西……那是他的命。”
此刻,何晏之心里如同被剜去了一块般痛,杨琼却不再理睬他,只是皱着眉继续往地道深处走去。两人走走停停,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面的路狭窄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弯腰匍匐前进,何晏之还要护着怀里的婴儿,只能拱起腰来,如此,后背便被石棱割开了数条口子,一时间鲜血淋漓。杨琼却对空气中淡淡的血腥之味熟视无睹,甚至不曾开口询问过何晏之一句,两人虽然只相隔咫尺,心却像是隔了万重之山般遥远,再无昔日的柔情和默契。
终于,前面的杨琼停下了脚步。魂不守舍的何晏之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条死路,眼前是磊磊的石壁,一派漆黑之中已再无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