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营寨瞬间喧哗起来。一队队的列兵举着火把,如潮水般地迅速涌来。何晏之站在营帐门前,军医正在给他包扎伤口,他的一颗心却悬着,默默算计着段从嘉前去包衣营的时间,神情的高度紧张让他丝毫觉察不出身体上的疼痛,背心沁出涔涔冷汗来。眼下是能够救出君嘉树的唯一机会,然而也极为冒险,何晏之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段公失手,他唯有豁出去与赫连哲木朗殊死一搏了。
有人勒马过来,向何晏之欠身行礼,道:“禀九王,已经将主帐和九黎来使的营帐守住,暂时未发现可疑之人。奴才们如今正逐个搜查各营,誓将刺客生擒。”
何晏之默默点了点头,包衣营在最远处的东北角,如今隐没在夜色之中,不见任何动静。他不动声色的环顾了一番四周,问道:“太妃和七王处有派人过去吗?”
士官道:“已派人去向王罕和七王禀报。”
何晏之沉吟道:“太妃处要加派人马,决不能叫太妃受到惊吓!”他指着西北方向,又道:“我方才隐约觉得刺客绝不止一人,还有几个黑影是朝雁蒙山的方向去的,其中必然有诈,你们调些人马上山,搜山!”
众人得了令,何晏转身唤人牵了马来,他翻身而上,沉声道:“剩下的人随我去主帐,我要守在三哥的身边。”他此刻只想着如何才能将赫连兄弟绊住,便指着另一队士兵道,“你们去把七王也请来王罕帐中,现在的当务之急,乃是保护王罕。”言毕,策马向主帐而去。
此刻,西屯的士兵们都在寻找着那子虚乌有的刺客,他们向着何晏之所指西北方向而去,雁蒙山麓霎时被灯火照如白昼。何晏之尽量拖延着,心上仿佛在打鼓,咚咚咚地,锤着他胸口阵阵发紧,然而,和段从嘉约定的以火为号却一直没有在东北方向出现,他不禁越来越担心,难道说段从嘉此去并不顺利?
何晏之催马走了几步,远远看见冰川白鸟所住的营帐灯光闪烁。他心念一转,想到眼下的情形,自己若不去问候一下冰川白鸟,有些不合情理,便调转马头,朝冰川白鸟的营帐驰去。来到帐外,何晏之勒马站住,见帐内灯火通明,似有人影僮僮而动,便高声唤道:“营中闯入了刺客,小王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特来问候。”
帐中传来冰川白鸟淡淡的声音:“多谢九王子关心,白鸟无事。”
何晏之笑了笑:“那小王便放心了。”说着,便下了马,欲进营帐去。
冰川白鸟却在帐中道:“白鸟已经准备就寝,不便见客,请九王子止步。”
何晏之微微皱眉,脚步停了下来。他虽然隐隐中觉得有些怪异,但此刻并无心与冰川白鸟周旋,只想着如何对付赫连兄弟。他看了看左右,吩咐道,“你们留在这里,再多派些人手来,彻夜守护公主,绝不容有失。”
隔着帐门的冰川白鸟却变了颜色,她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却见坐在对面的男人冲自己摇了摇头,于是轻笑了一声,道:“九王子费心。”
门外的何晏之道了句“告辞”,稍许,便传来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和士兵们整齐的脚步之声。冰川白鸟侧耳听了听,估摸着何晏之已经走远,方朗声道:“本公主就寝的时候不喜欢门外有闲杂人等围着,门外的守兵全都退开五十丈外。”
众士兵面面相觑,稍作迟疑,冰川白鸟的声音中却有了怒气:“我是你们王罕请来的贵宾,尔等安敢无视我的命令?”众人不敢有违,便依言退开了数十丈远,但仍旧围在冰川白鸟的营帐外,不敢有半点怠慢。稍待了片刻,只见帐中的灯火熄灭,一切归于寂静。
然而,帐外的渤海士兵们并不知道,帐中的冰川白鸟此刻正端坐于案前,她的面前赫然站着的,却是陈州通判西谷连骈。
黑暗之中,冰川白鸟玩味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西谷大人,看来你的行踪已经被赫连哲木朗发现了呀。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搜查刺客,想必便是在寻你吧?”女子缓缓站了起来,迈步来到西谷连骈的身边,压低声音,耳语道,“西谷大人,你这样冒险来西屯看我,我心中着实感到激动呢。”
西谷连骈站得笔直:“西谷此来,乃是向公主负荆请罪。”他顿了顿,又道,“在下前日赶到九黎,听闻公主已经赴西屯,心中悔恨交加。我之所以马不停蹄,甚至不惜冒险潜入西屯,便是要当面向公主表示在下的一番诚意,希望公主能原谅我没有及时到九黎来求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在下恳请公主三思,不要答应与赫连哲木朗结盟。”
“你这是在求我?”冰川白鸟低低地笑了起来,“可惜呀,我在九黎等了你多少个日子,你却是杳无音信。西谷大人,最先没有诚意的人,可是你呀?我向来不喜欢做强人所难的事,既然西谷大人如此不愿意,我又何必强迫大人就范呢?”
西谷连骈道:“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在下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公主你如今怀有身孕……”
冰川白鸟却打断了西谷连骈的话:“西谷大人所谓的不得已的苦衷莫非是为了你亲爱的皇长子殿下吗?”她见西谷连骈紧咬着唇,不觉笑了起来,“至于我腹中孩子的事,西谷大人根本不必介意。我们九黎族的女子到了一定的年纪,就算没有爱人,也是要找合适的种子来生孩子的。”她摸了摸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温柔一笑,“我冰川白鸟的后嗣,说起来与西谷大人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西谷连骈有些神情复杂地看着冰川白鸟,低低道:“公主何必说气话,是我负了公主……”
冰川白鸟摇了摇头:“西谷大人何出此言?男欢女爱之事,你情我愿而已。说到底,当初也是我灌醉了你,故意为之。”西谷连骈面红耳赤,抿唇不语,冰川白鸟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西谷大人,你来晚了一步。昨日,我已经同意与赫连哲木朗结亲。他的九弟赫连沉舟长得非常英俊,正合我意。对了,这位渤海九王子和西谷大人也算得上旧相识,方才就在营帐之外。大人应该早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吧?”她微微一笑,明眸流转,“原来,他就是当日跟在杨琼身边的宠臣,何晏之。”
西谷连骈面色霎时阴沉了下来:“我一直觉得何晏之形迹可疑,却未料到他竟然是渤海人。可见赫连哲木朗蓄谋已久,当年的沈碧秋的身份自然也是不简单的。”他长叹了一声,“我曾苦劝殿下远离奸佞,必要先除掉这个祸根。然而,殿下却被美色蛊惑,竟三番四次阻止我杀他。”他微微闭目,双手却在不住地颤抖,喃喃道,“可惜忠言逆耳。殿下他现在生死未卜,必然已经被渤海人所擒。赫连哲木朗自然是将他当做最后一张牌,所以迟迟按兵不动。想来西屯先是要统一漠北,之后便是割据陈州,剑指燕京了。”
冰川白鸟默默地看着他,缓声道:“以西谷大人的实力,本不应困在陈州苦苦挣扎,你难道不知道,不论你是否能守住西北,都将是死路一条吗?”她又走进了一步,神色凝重,“西谷大人,我同你实话实说了吧,我这次之所以会来西屯,并非是意气用事,冰川氏并不是我冰川白鸟一个人的冰川氏,族中的长老,还有我的母亲、我的舅舅们都意欲与赫连哲木朗结盟。我不能一意孤行。”她叹了口气,“快十个月了,燕京城的援军仍未至,西谷大人,你不觉得,你已经被清廷抛弃了吗?你们大清的皇帝,或许是想让你死在这片土地上,甚至你经营了数年的军队都要随你陪葬。”她默默转过身去,“西谷大人,冰川氏不能为了你而冒险,我们永远是要寻找对自己最有利的路。和赫连哲木朗结盟,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话音方落,冰川白鸟突然觉得脖颈之处有一丝凉意,她瞥了一眼,只见一柄长剑已经架在自己的颈间,不由轻笑:“西谷大人,这是要杀了我,阻止我们九黎与西屯的结盟?”
西谷连骈点了点头:“如果公主死在西屯的营中,你母亲冰川北海必然会同赫连哲木朗翻脸,我虽然未必能赢,但也有了一线喘息的机会,尚能剩几分胜算。”
冰川白鸟哈哈一笑:“不愧是塞北之狼西谷连骈。”她收敛了笑容,负手道,“大人还在等什么?怎么还不动手呢?”
西谷连骈却放下了剑,低低道:“我如何下得了手,去杀自己的亲手骨肉?”他正将长剑缓缓插/回剑鞘,突然间,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呐喊之声,营帐之外顷刻间人声鼎沸起来,纷沓的脚步声零零落落,西谷连骈神色微变,紧紧握着手中的剑,目光森然地看着冰川白鸟,咬牙道,“公主这是想置在下于死地么?”
冰川白鸟压低声音,冷冷道:“蠢材!我若想杀你,早便动手了!”她拔高了声音,喊道,“如此喧哗,出了什么事?”
帐外有渤海士兵道:“禀冰川公主,是西北角的包衣营不慎走水,奴才们正在救火。公主请安心,包衣营隔着远,火势已被控制,并无大碍。”
冰川白鸟道:“叫外边的人小声一些,莫要惊扰了本公主休息。”
帐外的人连连称是,外边稍稍安静了些,但是喧杂的人声仍然此起彼伏。冰川白鸟转过身来,淡淡道:“西谷大人,可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夜可真是热闹,这西屯之中也是风起云涌。”
西谷连骈久久不语。突然,他朝冰川白鸟躬身一拜,正色道,“公主殿下,西谷连骈今夜既然来到渤海西屯,便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在下真心实意恳求公主,不要与赫连哲木朗结盟。”他抬起头来,目光幽深,“请公主莫忘前盟。”
冰川白鸟蓝色的眼中泛着隐约的水光,她低声道:“这个孩子的名字,我早已经想好了,便叫他西谷冰川,你觉得可好么?”
西谷连骈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公主可是答应在下了?”
冰川白鸟道:“可是,你方才要杀我的心却是真的。”她盯着西谷连骈,“你已经动了杀机。”她忽然笑了一声,“而我,为了你,却不惜众叛亲离。”
西谷连骈恳切道:“公主殿下,在下如今已濒临绝境,只剩下殊死一搏的一条路,不得已才铤而走险。”他上前握住冰川白鸟的手,只觉得女子的手一片冰凉,心中亦不觉一痛,又道,“冰川公主,在下许诺你,只要陈州能够脱困,我能够扳回这一局,顺利救出皇长子殿下,今后骁骑营便听公主号令,无论是统一九黎各部,还是剿灭东屯,在下都愿意全力以赴。”他目光炯炯,“赫连哲木朗乃虎狼之心,待他除去赫连博格,必定吞并九黎。渤海一旦复国,九黎危矣。公主请三思。公主与我合作,才是长久之计。”
冰川白鸟微微一笑:“你先拿剑逼我,又苦苦求我,现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都是为了让我助你救出杨琼吗?”她的笑意中透着冰冷的讽刺,甩开了对方的手,“西谷连骈,人何以无耻至此?”
西谷连骈淡淡道:“在下确实是个无耻之徒。公主如果恨我,等我救出了皇长子殿下,在下愿意在公主面前自戕谢罪。”
冰川白鸟仰天一笑,目光却是冰冷。她沉默了片刻,才缓声道:“赫连浮舟说他知道杨琼的下落,但是他要我助他逃出西屯。我与他约好,待三日后,他赴九黎下聘之时,助他出逃。”
西谷连骈微微皱眉:“何晏之素来阴险狡诈,他的话绝不可信。唯有生擒了他,酷刑逼供,才能撬开他的嘴来。”
冰川白鸟道:“要擒住赫连浮舟自然不能在西屯动手。”她冷笑道,“赫连氏的几个兄弟间确实有些奇怪。赫连浮舟还说他只是一个被赫连哲木朗挟持来扮演九王子的傀儡。我却是不信,如果何晏之真是傀儡,赫连哲木朗绝不会让我与一个假的九王结亲,他就应该极力撮合我和他七弟的婚事。”
西谷连骈微微沉吟:“公主的意思,是要我在半路上动手吗?”
冰川白鸟点了点头:“至于劫持九王子的,当然是赫连博格最合适不过了。”她目光如水,笑得灿烂,“西谷大人,你找人扮成东屯的渤海人,到时候在羽关道伏击。如此,九王子被掳,西屯和东屯必有一役,你不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