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哲木朗眯着眼睛打量着何晏之。眼前这个九弟和老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体形,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态,连说话的声音都十分相似,如果不是早就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老八,他方才乍见到他的第一眼,甚至还以为进来的就是赫连沉舟。
赫连哲木朗很自然地想起年少时第一次见到这对粉雕玉琢般的孪生弟弟的情景。他比老八老九要年长十余岁,这对孪生子出生时,他已经跟随在父亲赫连勃勃身边征战。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赫连勃勃笑着抱着一对婴儿走进帐内,把他招呼到跟前:
『哲木朗,吾儿,来看看你的弟弟们!』
尚是少年的他有些好奇地看着襁褓中两个几乎一摸一样的初生婴儿,婴儿仍闭着眼睛,柔嫩的双唇犹如花瓣一般,其中一只还嘟着嘴吹起了一个小小的泡泡。那时候的赫连哲木朗觉得十分有趣,便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那婴儿的脸,触手处柔软而稚嫩,仿佛额娘帐中养着那只的孱弱的猫咪。婴儿睁开眼来,眸子清澈如水,纯净如被秋雨洗净的碧空,呷了呷嘴,只吐了两个奶泡,旋即又闭上了眼。
赫连勃勃哈哈大笑起来,亦伸手去逗弄那个婴儿,道:『这个是哥哥。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你分辨不出来吧?』
难得见父王如此开心,他亦附和地笑着点了点头,只听赫连勃勃继续说道:
『哲木朗,以后要好好照顾你的八弟和九弟。』
那一刻,赫连哲木朗便知道,这对孪生子在父王心中的分量是不一样的。他是父王的第三子,也是唯一的嫡出之子,赫连勃勃待他虽然严苛,却也十分器重。乌拉大妃在他年幼时便常常灌输他,他与其他兄弟不一样,尊卑判若云泥,他是父王的嫡子,出生便是这片草原的继承者。在他记忆中,五弟六弟七弟出生时,父王只去看了一眼,直到满月,才命人把婴儿抱出来,脸上也看不出喜色。他那时候便想,大约是父王的儿女实在太多,多得赫连勃勃都已经体会不到身为人父的欢喜了吧。然而,未曾想到的是,父王却因为八弟九弟的降生欣喜若此,年少的赫连哲木朗甚至有点吃惊,原来不苟言笑的父王竟然也会有兴高采烈的一天。
渐渐地,他开始明白了母亲乌拉大妃在忌惮什么。
『你父王是疯了,他已经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心窍,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他终有一天要毁在那个女人手里。』
『哲木朗,假若有一天那两个孽种真的威胁到了你的嫡子之位,额娘不惜与那个贱婢同归于尽!』
多年前母亲气急败坏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赫连哲木朗不觉抿着唇微微一笑,诚如乌拉大妃所言,父王确实是疯狂的,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还是要把渤海交到八弟和九弟的手上。赫连哲木朗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九弟,霎时间只觉得讽刺无比,赫连博格手中握着的那份遗诏就如同是一根深埋在他的心口的刺,扎得他刻骨般的疼。
何晏之见赫连哲木朗只是沉吟不语,便憨憨一笑:“原来三哥没见到八哥吗?”他挠了挠头,仿佛全然不知其中的纠葛,只是道,“八哥让我去江南等他,我却不小心走错了道,阴差阳错到了这里。三哥,我怕八哥找不到我心急,要不然,我还是先回江南吧?”
赫连哲木朗笑了笑,道:“小九,这么多年了,三哥心中一直很挂念你。渤海才是你的家,你回江南去作甚么?”他踱着步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又握住何晏之的手,神情中俱是温情。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让何晏之心底一颤,他只觉得对方的手好似一把枷锁,将他牢牢禁锢住了,便低头笑道:“三哥也知道,我与八哥乃是孪生兄弟,我这么多日子没见到他,心中总有些不详之感,夜里总是梦见八哥遇险,甚是惶惑不安。”
赫连哲木朗只是拉着他的手不放,软语安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与八弟分别多年,不是也相安无事吗?小九不必太担心,八弟无事。八弟他也知道你在我处。”他笑得意味深长,“如今父王的陵寝即将完工,小九自当与我们一起为父王守灵,祷告天地。”他的手越握越紧,继续道,“小九,你和八弟刚出生时,父王便要我好好照顾你们。这些年来,为兄有负于父王所托,深感惭愧。现在既然老天有眼,送你来到我的身边,三哥自当尽心竭力,护你周全。”
何晏之一怔:原来沈碧秋竟然知道自己在西屯?他心里乱糟糟的,看着赫连哲木朗微微勾起的唇角,突然又想到,难道说……是沈碧秋将他交给赫连哲木朗的?莫非自己还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竟值得赫连哲木朗和赫连赤丹如此兴师动众……他心思电转,一时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只能露出一副激动不已的模样,哽咽地唤了一声:“三哥……”
旁边的段从嘉却伸了一个懒腰,懒洋洋地说道:“老三啊,你们兄弟见面,抱头痛哭,甚为感人,不过和老朽没有甚么关系。老朽一把老骨头走了这么多时辰的路着实有些累了,你们继续兄友弟恭,老朽要去睡觉了。”说着便往外走去。
赫连哲木朗急着上前恭恭敬敬扶住段从嘉,道:“是曾孙糊涂了。皇祖小心慢走,曾孙扶着你老人家。”
何晏之眉峰微皱。他看得出来,赫连哲木朗对段从嘉乃是毕恭毕敬,他寻思着,三哥如此伏小,必定是有求于段从嘉,自己还是找个机会,单独向段从嘉赔个罪,再问问他为何会突然来渤海。然而,他抬头的那一瞬间,便看见段从嘉正转过头来朝他眨了眨眼睛,不由转念一想:或许段从嘉会先来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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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半夜三更时分,段从嘉便出现在了他的营帐之中。何晏之起身迎候,段从嘉倚着门端详了他片刻,笑道:“小子没睡?”他左脚微跛,缺了三根手指的左手提着一壶酒,一颠一颠地走了过来,口中道,“小子是在等老夫?”
何晏之想到如今营中还有一个君嘉树在,多有不便,便上前拉住段从嘉的衣袖,压低声音道:“皇祖……”他见段从嘉面色一冷,连忙改口道,“段前辈,我们找处没人的地方说话。”
段从嘉却摆了摆手:“不必。”说话间,他已经施施然坐了下来,翘着腿,朝何晏之咧嘴一笑,“放心,我用了顶好的迷药,无色无味,够他们美美睡到天亮了。”
何晏之这才发现,君嘉树正一动不动地躺着,睡得极为安稳,他又匆匆走到帐前,挑开帘子往外张望,但见四下里也是悄无声音,心中不免佩服之极,转身朝段从嘉作揖道:“段前辈的本事果然了得。”
段从嘉却依旧是那副慵懒的模样,嗤笑了一声:“九王子过奖啦,老夫受不起。”
何晏之心中有些惭愧,拱手道:“当时未向段公前辈和陈公前辈表明身份,实在是情非得已。”他又抬头看着段从嘉,“其实,那时候,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正在半信半疑之中,岂敢妄言,还请前辈恕罪。”
“你向我赔什么罪?”段从嘉嘻嘻一笑,眼波流转,他的眉眼生得极好,就算经历了数十年岁月的磨砺,仍不减风流神韵,不禁叫人感慨造化者的偏私,竟然能让这世间存在永不老去的容颜。何晏之正在出神,却听段从嘉又问道:“你那个小朋友,杨琼,可知道你的身世么?”
何晏之摇了摇头,低声道:“他并不知道。”
段从嘉一挑眉:“哦?你是想瞒他一辈子么?”他微笑道,“只是,又如何瞒得下去?”
何晏之道:“我与杨琼初识之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轻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怅惘,“我倒是希望我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便能心无旁骛地在他身边,就算是只是每天远远看着他,便也足够了。”
“你倒是痴情。”段从嘉又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君嘉树,“然而,这个小朋友又是怎么回事?”他笑得狭促,“那日听老七说起你把一个娈童收在帐里,我初时还有些不信,现在眼见为实,你与这个小鬼夜夜同榻而卧,就不怕日久生情?”
何晏之的脸骤然一红,道:“段前辈误会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解释,便道,“他全家被杀,甚为可怜,我是为了救他,才将他留在身边……”他说着话,突然心中一怔,抬眼看着段从嘉,讶然道,“莫非……前辈……段前辈是不是早便知道了我的身世?”
段从嘉道:“那日在玉山,我发现你身上中了寒毒,便多少猜到了你的身份。这种毒乃是大清皇室的禁药,下毒者除了禁中之人还能有谁?而且,能叫今上如此痛恨的人这世上并不多啊。”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小酌了一口,“不过最先认出你的人却是阿芒。他少时身边有个服侍多年花姓侍女,原是春花殿的宫娥,被春华夫人赏给他做贴身侍婢。后来,花奴嫁给了江南曾家的少主曾远,生了一子一女,儿子曾缙继承了曾氏的宗祧,女儿便是孝宗皇帝的皇贵妃曾嘉子,也就你的外祖母。”他朝何晏之眨眼一笑,“阿芒同我说,你的眉眼与年轻时的花奴有些相似,笑起来的时候更像,他一见到你时便想起了花奴。”
何晏之恍然有所悟,道:“所以,陈公前辈教我武功心法,也是因为我乃故人之后的缘故?”
段从嘉含笑不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何晏之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今日的段从嘉与以往不同,昔日他在玉山所见的段公嬉笑怒骂、玩世不恭,而眼前这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却是深怀忧虑,即便脸上依然挂着笑意,却依然掩不住沉沉的哀伤。
何晏之心中一动,段从嘉却转过脸来,笑道:“小子,不如陪老夫喝一杯?”然而,未等何晏之答话,段从嘉又自斟自饮起来,他似乎已经有了一些醉意,笑道:“小子,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会到渤海来呢?”
何晏之道:“段公乃是我父王的祖父辈,这里便是前辈的家了。你既然是渤海的皇祖,回渤海来小住几日也是平常之事。”
段从嘉却哈哈大笑起来:“家?我段从嘉何曾有家?江左段氏早已经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小子,你弄错了,这里是百里追云的老巢,不是我的家。”
何晏之有些骇然,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段从嘉曾同他说起过,百里追云乃是他的母亲,也是渤海郡国史上赫赫有名的云太后。他看着有些醉意的段从嘉,微蹙了眉,道:“江左段氏乃是前朝赵宋时期的显贵,第一流的豪门望族,连我们大清的国号‘清’,最初也是出自段氏所创的‘清社’,难道段公前辈乃是段氏之后吗?”
段从嘉只是道:“小子可知‘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么?”他懒懒一笑,“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浪花淘尽英雄’,昔日四世三公,今朝也不过是一杯黄土,衣冠文物,皆成古丘……”说话间,他渐渐敛了笑容,用残缺的手掌紧紧握着酒杯,沉默了许久,终于垂眉低声道,“阿芒……不见了。”
何晏之一怔。段从嘉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跳跃的烛火,沉声道:“他不肯告诉我他要去哪里,但是我却知道,他定然是为了刘氏一族回燕京去了。”段从嘉颓然一笑,又喝了一口酒,“他与我约好重阳之日在会稷山见面,然而,我在那里整整等了他十日,他始终没有出现……我又潜入燕京的皇宫,却找不到他的一丝踪影,阿芒他……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何晏之道:“陈公前辈武功高强,常人是奈何不了他的。”
段从嘉颔首道:“他如果真的遇到危险,凭他的本事,一定会给我留下暗号,然而燕京城也罢,会稷山也罢,我都没有看到任何蛛丝马迹,可见阿芒是刻意在躲着我了。”
何晏之寻思道:“所以,前辈此次来渤海也是为了找陈公吗?”
段从嘉淡淡道:“赫连哲木朗希望我能帮他铲除赫连博格,统一大漠,我便顺水推舟,想来渤海的王陵看看,顺便找一找有甚么线索。”
段从嘉愁绪满怀的样子让何晏之心中不忍。一时间,两人又静默了下来,除了烛火跳跃的辟拨声,便是段从嘉一口一口不停喝酒的声音。何晏之忍不住起身劝阻道:“举杯消愁愁更愁,或许陈公前辈有甚么难以言说的苦衷……”
段从嘉却大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他自然是有苦衷的。一个六十多年前就死去的人临终的一句话,就能让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看着何晏之,眼中却尽是凄楚之色,“刘氏一族乃是杨显的母族,杨显临终之前托付阿芒保护刘家,这么多年,只要刘氏有任何危难,阿芒便会毫不犹豫施以援手,不过是为了让杨显在泉下安心而已……”他笑得凄凉,“六十多年了,如果是一块石头,捂在怀里六十年也捂热了吧?可惜,六十多年的相濡以沫,竟比不上杨显临死前的一句话!”
何晏之自幼听多了市井间关于昔日戾太子杨克、秦王杨显,以及四皇子杨朗之间的血雨腥风,自然知道六十多年前太宗皇帝诸子夺嫡的旧事,只是他不曾知道,原来陈商竟然也曾纠葛其中,甚至与刘氏一族的兴衰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段从嘉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有些怪异,仿佛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压抑:“其实……也是有办法的……我其实有办法可以让他永远忘记杨显……让他的心里永远只有我一个人……”他盯着何晏之,“你不是怕你那个小朋友知道你的身世之后离你而去吗?我却有办法,让杨琼就算知道你的身世,也对你死心塌地,永不变心,至死不渝。”
何晏之瞠目结舌,喃喃道:“什……什么办法?”
段从嘉撩了撩鬓边的白发,面色微醺,眼角眉梢俱是风情,缓声道:“我的母亲白里追云在嫁到渤海之前便早已经是南疆有名的毒姬,她用毒的手段天下无人能及,就算当年南陈后主陈深在我小师叔欧阳丽华的严密保护之下,也中了她的七杀相思毒,筋骨寸断而死。她毕生所好,便是研制毒药,此外,炼蛊,亦是她的拿手好戏。她最喜欢的,便是折磨人心,见别人痛苦,她心里就开心,下毒,下蛊,不过是她消磨岁月的把戏而已。否则,她一介外族的女子,如何能蛊惑当时渤海郡国的国主,操控渤海数十年呢?”
何晏之听了目瞪口呆,咋舌道:“前辈是说……你母亲……云太后当年曾给渤海郡国的国主下蛊?”
段从嘉缓缓点头,伸出自己残缺的手掌,在何晏之面前晃了一晃:“我这只手只剩下了拇指和食指,你知道为何吗?”他低低笑道,“我的母亲……亲生母亲,为了报复我父亲撒手悬崖,抛弃妻子,就在我身上炼蛊……”他眯起了眼睛,“我父亲为了躲避她,扔下年幼的我出家为僧,远赴西域求寻佛法,想寻找解脱的道路……而我母亲为了逼我父亲回头,就拿我的身体做容器养蛊,借此来折磨我的父亲……”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然而每一句话都足以惊心动魄,“我这三根手指便是因为幼年时蛊毒发作,生生烂掉的,那种蚀骨销肉之痛,如今想来,依旧是噩梦。”
何晏之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会有这样的父母,颤声道:“前辈方才所说的方法,难道指的就是……下蛊?”
段从嘉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从小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她的蛊毒之术千变万化,有的蛊能让仇人相爱,有的蛊可以操纵人心,有的蛊可以让深情爱侣反目成仇,有的蛊可以叫人不畏刀山火海……让一个人死心塌地深深爱上你,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他的眉眼中有着一种蛊惑,幽幽地看着何晏之,“小子,我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让你得到所爱之人的心,小子,你想不想我帮你?”
何晏之却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前辈为什么要苦苦守着陈公前辈六十余年呢?真心爱一个人又怎忍心看他被蛊毒所害?”
段从嘉哈哈一笑,仰头将壶中的酒喝尽,随之将酒壶摔在了地上:“是的,我舍不得。”他幽幽道,“就算阿芒的心中只有杨显,就算我永远得不到他的心,我亦不忍心给阿芒下蛊。我怎忍心看他受一丝一毫的苦?”他转过脸,一眼瞥见朝自己跪下来的何晏之,不由挑眉道,“小子这是做甚么?”
何晏之仰首道:“晚辈现在被赫连兄弟软禁于此,如今已是插翅难飞,恳请段前辈助我和嘉树逃出西屯。”
段从嘉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何晏之,突然微微一笑:“天下没有平白无故帮人的道理。我帮你逃出升天,你又要如何谢我?”
何晏之一时语塞,迟疑道:“何某虽身无长物,但前辈若能施以援手,何某自当铭记大恩,涌泉相报。”
段从嘉负手大笑了数声,径直朝帐外走去,待走到帐门口,又转身看着何晏之,目光灼灼:“你想我助你出逃,便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小子,可记住了?”
何晏之跪在地上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段从嘉已经如一道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